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做古文和做好人的秘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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做古文和做好人的秘诀①   从去年以来一年半之间,凡有对于我们的所谓批评文字中,最使我觉得气闷的 滑稽的,是常燕生先生在一种月刊叫作《长夜》的上面,摆出公正脸孔,说我的作 品至少还有十年生命的话②。记得前几年,《狂飙》停刊时,同时这位常燕生先生 也曾有文章③发表,大意说《狂飙》攻击鲁迅,现在书店不愿出版了,安知(!) 不是鲁迅运动了书店老板,加以迫害?于是接着大大地颂扬北洋军阀度量之宽宏。 我还有些记性,所以在这回的公正脸孔上,仍然隐隐看见刺着那一篇锻炼文字;一 面又想起陈源教授的批评法④:先举一些美点,以显示其公平,然而接着是许多大 罪状――由公平的衡量而得的大罪状。将功折罪,归根结蒂,终于是“学匪”,理 应枭首挂在“正人君子”的旗下示众。所以我的经验是:毁或无妨,誉倒可怕,有 时候是极其“汲汲乎殆哉”⑤的。更何况这位常燕生先生满身五色旗⑥气味,即令 真心许我以作品的不灭,在我也好像宣统皇帝忽然龙心大悦,钦许我死后谥为“文 忠”一般。于满肚气闷中的滑稽之余,仍只好诚惶诚恐,特别脱帽鞠躬,敬谢不敏 之至了。   但在同是《长夜》的另一本上,有一篇刘大杰先生的文章⑦――这些文章,似 乎《中国的文艺论战》上都未收载――我却很感激的读毕了,这或者就因为正如作 者所说,和我素不相知,并无私人恩怨,夹杂其间的缘故。然而尤使我觉得有益的, 是作者替我设法,以为在这样四面围剿之中,不如放下刀笔,暂且出洋;并且给我 忠告,说是在一个人的生活史上留下几张白纸,也并无什么紧要。在仅仅一个人的 生活史上,有了几张白纸,或者全本都是白纸,或者竟全本涂成黑纸,地球也决不 会因此炸裂,我是早知道的。这回意外地所得的益处,是三十年来,若有所悟,而 还是说不出简明扼要的纲领的做古文和做好人的方法,因此恍然抓住了辔头了。   其口诀曰:要做古文,做好人,必须做了一通,仍旧等于一张的白纸。   从前教我们作文的先生,并不传授什么《马氏文通》,《文章作法》⑧之流, 一天到晚,只是读,做,读,做;做得不好,又读,又做。他却决不说坏处在那里, 作文要怎样。一条暗胡同,一任你自己去摸索,走得通与否,大家听天由命。但偶 然之间,也会不知怎么一来――真是“偶然之间”而且“不知怎么一来”,――卷 子上的文章,居然被涂改的少下去,留下的,而且有密圈的处所多起来了。于是学 生满心欢喜,就照这样――真是自己也莫名其妙,不过是“照这样”――做下去, 年深月久之后,先生就不再删改你的文章了,只在篇末批些“有书有笔,不蔓不枝” 之类,到这时候,即可以算作“通”。――自然,请高等批评家梁实秋先生来说, 恐怕是不通的,但我是就世俗一般而言,所以也姑且从俗。   这一类文章,立意当然要清楚的,什么意见,倒在其次。譬如说,做《工欲善 其事,必先利其器论》罢,从正面说,发挥“其器不利,则工事不善”固可,即从 反面说,偏以为“工以技为先,技不纯,则器虽利,而事亦不善”也无不可。就是 关于皇帝的事,说“天皇圣明,臣罪当诛”固可,即说皇帝不好,一刀杀掉也无不 可的,因为我们的孟夫子有言在先,“闻诛独夫纣矣,未闻弑君也”⑨,现在我们 圣人之徒,也正是这一个意思儿。但总之,要从头到底,一层一层说下去,弄得明 明白白,还是天皇圣明呢,还是一刀杀掉,或者如果都不赞成,那也可以临末声明: “虽穷淫虐之威,而究有君臣之分,君子不为已甚,窃以为放诸四裔可矣”的。这 样的做法,大概先生也未必不以为然,因为“中庸”⑩也是我们古圣贤的教训。   然而,以上是清朝末年的话,如果在清朝初年,倘有什么人去一告密,那可会 “灭族”也说不定的,连主张“放诸四裔”也不行,这时他不和你来谈什么孟子孔 子了。现在革命方才成功,情形大概也和清朝开国之初相仿。(不完)   这是“夜记”之五的小半篇。“夜记”这东西,是我于一九二七年起,想将偶 然的感想,在灯下记出,留为一集的,那年就发表了两篇⑾。到得上海,有感于屠 戮之凶,又做了一篇半,题为《虐杀》,先讲些日本幕府的磔杀耶教徒⑿,俄国皇 帝的酷待革命党之类的事。但不久就遇到了大骂人道主义的风潮⒀,我也就借此偷 懒,不再写下去,现在连稿子也不见了。   到得前年,柔石要到一个书店⒁去做杂志的编辑,来托我做点随随便便,看起 来不大头痛的文章。这一夜我就又想到做“夜记”,立了这样的题目。大意是想说, 中国的作文和做人,都要古已有之,但不可直钞整篇,而须东拉西扯,补缀得看不 出缝,这才算是上上大吉。所以做了一大通,还是等于没有做,而批评者则谓之好 文章或好人。社会上的一切,什么也没有进步的病根就在此。当夜没有做完,睡觉 去了。第二天柔石来访,将写下来的给他看,他皱皱眉头,以为说得太噜苏一点, 且怕过占了篇幅。于是我就约他另译一篇短文,将这放下了。   现在去柔石的遇害,已经一年有余了,偶然从乱纸里检出这稿子来,真不胜其 悲痛。我想将全文补完,而终于做不到,刚要下笔,又立刻想到别的事情上去了。 所谓“人琴俱亡”⒂者,大约也就是这模样的罢。现在只将这半篇附录在这里,以 作柔石的记念。   一九三二年四月二十六日之夜,记。          ※        ※         ※   ①本篇在收入本书前未在报刊上发表过。   ②常燕生参看本卷第58页注⑥。他是《长夜》的经常撰稿人,在该刊第三期 (一九二八年五月)发表的《越过了阿Q的时代以后》中说:“鲁迅及其追随者,都 是思想已经落后的人。”又说:“鲁迅及其追随者在此后十年之中自然还应该有他 相当的位置。”《长夜》,文艺半月刊,国家主义派分子左舜生等主办,一九二八 年四月在上海创刊,同年五月停刊,共出四期。   ③指常燕生的《挽狂飙》一文。参看《三闲集・吊与贺》。   ④陈源的批评法参看本卷第113页注⑧。⑤“汲汲乎殆哉”语出《孟子・万章上》: “天下殆哉,岌岌乎!”   ⑥五色旗参看本卷第58页注④。   ⑦刘大杰的文章题为《呐喊与彷徨与野草》,刊于《长夜》第四期(一九二八 年五月)。其中说:“鲁迅的发表《野草》,看去似乎是到了创作的老年了。作者 若不想法变换变换生活,以后恐怕再难有较大的作品罢。我诚恳地希望作者,放下 呆板的生活,(不要开书店,也不要作教授)提起皮包,走上国外的旅途去,好在 自己的生活史上,留下几页空白的地方。”刘大杰(1904~1977),湖南岳阳人, 文学史家。当时是《长夜》的主要撰稿人之一。   ⑧《马氏文通》清代马建忠著,是我国最早的一部较有系统的研究汉语语法的 书。《文章作法》,夏丐尊、刘薰宇合编,一九二六年上海开明书店出版。   ⑨“闻诛独夫纣矣,未闻弑君也”语见《孟子・梁惠王》,“独夫”原作“一 夫”。   ⑩“中庸”语见《论语・雍也》:“中庸之为德也,其至矣乎!”据宋代朱熹 注:“中者,无过无不及之名也;庸,平常也。……程子曰:‘不偏之谓中,不易 之谓庸。中者,天下之正道,庸者,天下之定理。’”   ⑾指收入《三闲集》中的《怎么写》和《在钟楼上》二文。   ⑿日本幕府的磔杀耶教徒十六世纪天主教传入日本后,迅速传布全国。当时统 治日本的江户幕府(1603~1867)害怕教徒联合反抗,于一六一一年下令禁教,并 用酷刑杀害教士和教徒。一六三七年岛原的天主教徒起义,幕府曾调动十余万军队 进行镇压,杀万余人。幕府,一一九二年至一八六七年日本封建时代的中央军事独 裁政权。   ⒀大骂人道主义的风潮一九二八年上半年,创造社主办的《文化批判》、《创 造月刊》上连续发表《艺术与社会生活》、《人道主义者怎样地防卫着自己?》、 《“除掉”鲁迅的“除掉”!》、《毕竟是醉眼陶然罢了》等文,将鲁迅作为“人 道主义者”进行了错误的批评。   ⒁指上海明日书店。这里所说的杂志,后来没有出版。   ⒂“人琴俱亡”晋代王徽之(字子猷)悼念王献之(字子敬)的故事,见《世 说新语・伤逝》:“王子猷、子敬俱病笃,而子敬先亡。子猷问左右:‘何以都不 闻消息,此已丧矣。’语时了不悲,便索舆来奔丧,都不哭。子敬素好琴,便径入 坐灵床上,取子敬琴弹,弦既不调,掷地云:‘子敬,子敬,人琴俱亡!’因恸绝 良久,月余亦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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