加书签
祝《涛声》   《涛声》的寿命有这么长,想起来实在有点奇怪的。   大前年和前年,所谓作家也者,还有什么什么会,标榜着什么什么文学,到去 年就渺渺茫茫了,今年是大抵化名办小报,卖消息;消息那里有这么多呢,于是造 谣言。先前的所谓作家还会联成黑幕小说,现在是联也不会联了,零零碎碎的塞进 读者的脑里去,使消息和秘闻之类成为他们的全部大学问。这功绩的褒奖是稿费之 外,还有消息奖,“挂羊头卖狗肉”也成了过去的事,现在是在“卖人肉”了。于 是不“卖人肉”的刊物及其作者们,便成为被卖的货色。这也是无足奇的,中国是 农业国,而麦子却要向美国定购,独有出卖小孩,只要几百钱一斤,则古文明国中 的文艺家,当然只好卖血,尼采说过:“我爱血写的书”〔2〕呀。   然而《涛声》尚存,这就是我所谓“想起来实在有点奇怪”。   这是一种幸运,也是一个缺点。看现在的景况,凡有敕准或默许其存在的,倒 往往会被一部分人们摇头。有人批评过我,说,只要看鲁迅至今还活着,就足见不 是一个什么好人。这是真的,自民元革命以至现在,好人真不知道被害死了多少了, 不过谁也没有记一篇准账。这事实又教坏了我,因为我知道即使死掉,也不过给他 们大卖消息,大造谣言,说我的被杀,其实是为了金钱或女人关系。所以,名列于 该杀之林〔3〕则可,悬梁服毒,是不来的。   《涛声》上常有赤膊打仗,拚死拚活的文章,这脾气和我很相反,并不是幸存 的原因。我想,那幸运而且也是缺点之处,是在总喜欢引古证今,带些学究气。中 国人虽然自夸“四千余年古国古”,可是十分健忘的,连民族主义文学家,也会认 成吉斯汗为老祖宗〔4〕,则不宜与之谈古也可见。上海的市侩们更不需要这些, 他们感到兴趣的只是今天开奖,邻右争风;眼光远大的也不过要知道名公如何游山, 阔人和谁要好之类;高尚的就看什么学界琐闻,文坛消息。总之,是已将生命割得 零零碎碎了。   这可以使《涛声》的销路不见得好,然而一面也使《涛声》长寿。文人学士是 清高的,他们现在也更加聪明,不再恭维自己的主子,来着痕迹了。他们只是排好 暗箭,拿定粪帚,监督着应该俯伏着的奴隶们,看有谁抬起头来的,就射过去,洒 过去,结果也许会终于使这人被绑架或被暗杀,由此使民国的国民一律“平等”。 《涛声》在销路上的不大出头,也正给它逃了暂时的性命,不过,也还是很难说, 因为“不测之威”,也是古来就有的。   我是爱看《涛声》的,并且以为这样也就好。然而看近来,不谈政治呀,仍谈 政治呀,似乎更加不大安分起来,则我的那些忠告,对于“乌鸦为记”〔5〕的刊 物,恐怕也不见得有效。   那么,“祝”也还是“白祝”,我也只好看一张,算一张了。昔人诗曰,“丧 乱死多门”〔6〕,信夫!   八月六日。   十一月二十五日的《涛声》上,果然发出《休刊辞》来,开首道:“十一月二 十日下午,本刊奉令缴还登记证,‘民亦劳止,汔可小康’〔7〕。我们准备休息 一些时了。   ……”这真是康有为所说似的“不幸而吾言中”,岂不奇而不奇也哉。十二月 三十一夜,补记。   BB   〔1〕本篇最初发表于一九三三年月十九日《涛声》第二卷第三十一期。   〔2〕“我爱血写的书”参看本卷第25页注〔5〕。〔3〕名列于该杀之林 一九三三年一月,作者参加中国民权保障同盟,并被举为执行委员,因此招致国民 党的忌恨。同年六月;该盟副会长杨杏佛遭暗杀,作者也被列入黑名单。   〔4〕这里说的民族主义文学家,指黄震遐。参看《二心集・“民族主义文学” 的任务和运命》。   〔5〕“乌鸦为记”的刊物指《涛声》。它自第一卷第二十一期起,刊头上印 有乌鸦的图案。   〔6〕“丧乱死多门”语见唐代杜甫《白马》诗。〔7〕“民亦劳止,汔可小 康”语见《诗经・大雅・民劳》。汔,庶几,差不多。   上海的少女〔1〕   在上海生活,穿时髦衣服的比土气的便宜。如果一身旧衣服,公共电车的车掌 会不照你的话停车,公园看守会格外认真的检查入门券,大宅子或大客寓的门丁会 不许你走正门。所以,有些人宁可居斗室,喂臭虫,一条洋服裤子却每晚必须压在 枕头下,使两面裤腿上的折痕天天有棱角。   然而更便宜的是时髦的女人。这在商店里最看得出:挑选不完,决断不下,店 员也还是很能忍耐的。不过时间太长,就须有一种必要的条件,是带着一点风骚, 能受几句调笑。否则,也会终于引出普通的白眼来。   惯在上海生活了的女性,早已分明地自觉着这种自己所具的光荣,同时也明白 着这种光荣中所含的危险。所以凡有时髦女子所表现的神气,是在招摇,也在固守, 在罗致,也在抵御,像一切异性的亲人,也像一切异性的敌人,她在喜欢,也正在 恼怒。这神气也传染了未成年的少女,我们有时会看见她们在店铺里购买东西,侧 着头,佯嗔薄怒,如临大敌。自然,店员们是能像对于成年的女性一样,加以调笑 的,而她也早明白着这调笑的意义。总之:她们大抵早熟了。   然而我们在日报上,确也常常看见诱拐女孩,甚而至于凌辱少女的新闻。   不但是《西游记》〔2〕里的魔王,吃人的时候必须童男和童女而已,在人类 中的富户豪家,也一向以童女为侍奉,纵欲,鸣高,寻仙,采补的材料,恰如食品 的餍足了普通的肥甘,就想乳猪芽茶一样。现在这现象并且已经见于商人和工人里 面了,但这乃是人们的生活不能顺遂的结果,应该以饥民的掘食草根树皮为比例, 和富户豪家的纵恣的变态是不可同日而语的。   但是,要而言之,中国是连少女也进了险境了。   这险境,更使她们早熟起来,精神已是成人,肢体却还是孩子。俄国的作家梭 罗古勃曾经写过这一种类型的少女,说是还是小孩子,而眼睛却已经长大了。〔3〕 然而我们中国的作家是另有一种称赞的写法的:所谓“娇小玲珑”者就是。八月十 二日。   BB   〔1〕本篇最初发表于一九三三年九月十五日《申报月刊》第二卷第九号,署 名洛文。   〔2〕《西游记》长篇小说,明代吴承恩著,一百回。写唐僧(玄奘)在孙悟 空等护送下到西天取经,沿途战胜妖魔险阻的故事。〔3〕梭罗古勃在长篇小说 《小鬼》中,描写过一群早熟的少女。上海的儿童〔1〕   上海越界筑路〔2〕的北四川路一带,因为打仗,去年冷落了大半年,今年依 然热闹了,店铺从法租界搬回,电影院早经开始,公园左近也常见携手同行的爱侣, 这是去年夏天所没有的。   倘若走进住家的弄堂里去,就看见便溺器,吃食担,苍蝇成群的在飞,孩子成 队的在闹,有剧烈的捣乱,有发达的骂詈,真是一个乱烘烘的小世界。但一到大路 上,映进眼帘来的却只是轩昂活泼地玩着走着的外国孩子,中国的儿童几乎看不见 了。但也并非没有,只因为衣裤郎当,精神萎靡,被别人压得像影子一样,不能醒 目了。   中国中流的家庭,教孩子大抵只有两种法。其一,是任其跋扈,一点也不管, 骂人固可,打人亦无不可,在门内或门前是暴主,是霸王,但到外面,便如失了网 的蜘蛛一般,立刻毫无能力。其二,是终日给以冷遇或呵斥,甚而至于打扑,使他 畏葸退缩,仿佛一个奴才,一个傀儡,然而父母却美其名曰“听话”,自以为是教 育的成功,待到放他到外面来,则如暂出樊笼的小禽,他决不会飞鸣,也不会跳跃。   现在总算中国也有印给儿童看的画本了,其中的主角自然是儿童,然而画中人 物,大抵倘不是带着横暴冥顽的气味,甚而至于流氓模样的,过度的恶作剧的顽童, 就是钩头耸背,低眉顺眼,一副死板板的脸相的所谓“好孩子”。这虽然由于画家 本领的欠缺,但也是取儿童为范本的,而从此又以作供给儿童仿效的范本。我们试 一看别国的儿童画罢,英国沉着,德国粗豪,俄国雄厚,法国漂亮,日本聪明,都 没有一点中国似的衰惫的气象。观民风是不但可以由诗文,也可以由图画,而且可 以由不为人们所重的儿童画的。   顽劣,钝滞,都足以使人没落,灭亡。童年的情形,便是将来的命运。我们的 新人物,讲恋爱,讲小家庭,讲自立,讲享乐了,但很少有人为儿女提出家庭教育 的问题,学校教育的问题,社会改革的问题。先前的人,只知道“为儿孙作马牛”, 固然是错误的,但只顾现在,不想将来,“任儿孙作马牛”,却不能不说是一个更 大的错误。   八月十二日。   BB   〔1〕本篇最初发表于一九三三年九月十五日《申报月刊》第二卷第九号,署 名洛文。   〔2〕越界筑路指当时上海租界当局越出租界范围以外修筑马路的区域。

Search


Share