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无声的中国 ――二月十六日在香港青年会〔2〕讲 以我这样没有什么可听的无聊的讲演,又在这样大雨的时候,竟还有这许多来 听的诸君,我首先应当声明我的郑重的感谢。   我现在所讲的题目是:《无声的中国》。   现在,浙江,陕西,都在打仗,〔3〕那里的人民哭着呢还是笑着呢,我们不 知道。香港似乎很太平,住在这里的中国人,舒服呢还是不很舒服呢,别人也不知 道。   发表自己的思想,感情给大家知道的是要用文章的,然而拿文章来达意,现在 一般的中国人还做不到。这也怪不得我们;因为那文字,先就是我们的祖先留传给 我们的可怕的遗产。人们费了多年的工夫,还是难于运用。因为难,许多人便不理 它了,甚至于连自己的姓也写不清是张还是章,或者简直不会写,或者说道:Ch ang。虽然能说话,而只有几个人听到,远处的人们便不知道,结果也等于无声。 又因为难,有些人便当作宝贝,像玩把戏似的,之乎者也,只有几个人懂,――其 实是不知道可真懂,而大多数的人们却不懂得,结果也等于无声。   文明人和野蛮人的分别,其一,是文明人有文字,能够把他们的思想,感情, 藉此传给大众,传给将来。中国虽然有文字,现在却已经和大家不相干,用的是难 懂的古文,讲的是陈旧的古意思,所有的声音,都是过去的,都就是只等于零的。 所以,大家不能互相了解,正像一大盘散沙。   将文章当作古董,以不能使人认识,使人懂得为好,也许是有趣的事罢。但是, 结果怎样呢?是我们已经不能将我们想说的话说出来。我们受了损害,受了侮辱, 总是不能说出些应说的话。拿最近的事情来说,如中日战争,〔4〕拳匪事件,民 元革命这些大事件,一直到现在,我们可有一部像样的著作?民国以来,也还是谁 也不作声。反而在外国,倒常有说起中国的,但那都不是中国人自己的声音,是别 人的声音。   这不能说话的毛病,在明朝是还没有这样厉害的;他们还比较地能够说些要说 的话。待到满洲人以异族侵入中国,讲历史的,尤其是讲宋末的事情的人被杀害了, 讲时事的自然也被杀害了。所以,到乾隆年间,人民大家便更不敢用文章来说话了。 〔5〕所谓读书人,便只好躲起来读经,校刊古书,做些古时的文章,和当时毫无 关系的文章。有些新意,也还是不行的;不是学韩,便是学苏。韩愈苏轼〔6〕他 们,用他们自己的文章来说当时要说的话,那当然可以的。我们却并非唐宋时人, 怎么做和我们毫无关系的时候的文章呢。即使做得像,也是唐宋时代的声音,韩愈 苏轼的声音,而不是我们现代的声音。然而直到现在,中国人却还耍着这样的旧戏 法。人是有的,没有声音,寂寞得很。――人会没有声音的么?没有,可以说,是 死了。倘要说得客气一点,那就是:已经哑了。   要恢复这多年无声的中国,是不容易的,正如命令一个死掉的人道:“你活过 来!”我虽然并不懂得宗教,但我以为正如想出现一个宗教上之所谓“奇迹”一样。   首先来尝试这工作的是“五四运动”前一年,胡适之先生所提倡的“文学革命” 〔7〕。“革命”这两个字,在这里不知道可害怕,有些地方是一听到就害怕的。 但这和文学两字连起来的“革命”,却没有法国革命〔8〕的“革命”那么可怕, 不过是革新,改换一个字,就很平和了,我们就称为“文学革新”罢,中国文字上, 这样的花样是很多的。那大意也并不可怕,不过说:我们不必再去费尽心机,学说 古代的死人的话,要说现代的活人的话;不要将文章看作古董,要做容易懂得的白 话的文章。然而,单是文学革新是不够的,因为腐败思想,能用古文做,也能用白 话做。所以后来就有人提倡思想革新。思想革新的结果,是发生社会革新运动。这 运动一发生,自然一面就发生反动,于是便酿成战斗……。 mpanel(1);   但是,在中国,刚刚提起文学革新,就有反动了。不过白话文却渐渐风行起来, 不大受阻碍。这是怎么一回事呢?就因为当时又有钱玄同先生提倡废止汉字,用罗 马字母来替代〔9〕。这本也不过是一种文字革新,很平常的,但被不喜欢改革的 中国人听见,就大不得了了,于是便放过了比较的平和的文学革命,而竭力来骂钱 玄同。白话乘了这一个机会,居然减去了许多敌人,反而没有阻碍,能够流行了。   中国人的性情是总喜欢调和,折中的。譬如你说,这屋子太暗,须在这里开一 个窗,大家一定不允许的。但如果你主张拆掉屋顶,他们就会来调和,愿意开窗了。 没有更激烈的主张,他们总连平和的改革也不肯行。那时白话文之得以通行,就因 为有废掉中国字而用罗马字母的议论的缘故。   其实,文言和白话的优劣的讨论,本该早已过去了,但中国是总不肯早早解决 的,到现在还有许多无谓的议论。例如,有的说:古文各省人都能懂,白话就各处 不同,反而不能互相了解了。殊不知这只要教育普及和交通发达就好,那时就人人 都能懂较为易解的白话文;至于古文,何尝各省人都能懂,便是一省里,也没有许 多人懂得的。有的说:如果都用白话文,人们便不能看古书,中国的文化就灭亡了。 其实呢,现在的人们大可以不必看古书,即使古书里真有好东西,也可以用白话来 译出的,用不着那么心惊胆战。他们又有人说,外国尚且译中国书,足见其好,我 们自己倒不看么?殊不知埃及的古书,外国人也译,非洲黑人的神话,外国人也译, 他们别有用意,即使译出,也算不了怎样光荣的事的。近来还有一种说法,是思想 革新紧要,文字改革倒在其次,所以不如用浅显的文言来作新思想的文章,可以少 招一重反对。这话似乎也有理。然而我们知道,连他长指甲都不肯剪去的人,是决 不肯剪去他的辫子的。   因为我们说着古代的话,说着大家不明白,不听见的话,已经弄得像一盘散沙, 痛痒不相关了。我们要活过来,首先就须由青年们不再说孔子孟子和韩愈柳宗元 〔10〕们的话。时代不同,情形也两样,孔子时代的香港不这样,孔子口调的 “香港论”是无从做起的,“吁嗟阔哉香港也”,不过是笑话。   我们要说现代的,自己的话;用活着的白话,将自己的思想,感情直白地说出 来。但是,这也要受前辈先生非笑的。他们说白话文卑鄙,没有价值;他们说年青 人作品幼稚,贻笑大方。我们中国能做文言的有多少呢,其余的都只能说白话,难 道这许多中国人,就都是卑鄙,没有价值的么?至于幼稚,尤其没有什么可羞,正 如孩子对于老人,毫没有什么可羞一样。幼稚是会生长,会成熟的,只不要衰老, 腐败,就好。倘说待到纯熟了才可以动手,那是虽是村妇也不至于这样蠢。她的孩 子学走路,即使跌倒了,她决不至于叫孩子从此躺在床上,待到学会了走法再下地 面来的。   青年们先可以将中国变成一个有声的中国。大胆地说话,勇敢地进行,忘掉了 一切利害,推开了古人,将自己的真心的话发表出来。――真,自然是不容易的。 譬如态度,就不容易真,讲演时候就不是我的真态度,因为我对朋友,孩子说话时 候的态度是不这样的。――但总可以说些较真的话,发些较真的声音。只有真的声 音,才能感动中国的人和世界的人;必须有了真的声音,才能和世界的人同在世界 上生活。   我们试想现在没有声音的民族是那几种民族。我们可听到埃及人的声音?可听 到安南,朝鲜的声音?印度除了泰戈尔〔11〕,别的声音可还有?   我们此后实在只有两条路:一是抱着古文而死掉,一是舍掉古文而生存。   BB   〔1〕本篇最初刊于香港报纸(报纸名称及日期未详),一九二七年三月二十 三日汉口《中央日报》副刊转载。据《鲁迅日记》,这篇讲演作于二月十八日。   〔2〕青年会即基督教青年会,基督教进行社会文化活动的机构之一。   〔3〕这里说的浙江陕西在打仗,指一九二六年末至一九二七年初北洋军阀孙 传芳在浙江进攻与广州国民政府有联系的陈仪、周凤歧等部,和一九二六年十二月 冯玉祥所部国民军在陕西反对北洋军阀吴佩孚的战争。   〔4〕中日战争指一八九四年(甲午)日本军国主义侵略中国而引起的战争。 拳匪事件,指一九○○年义和团反对帝国主义侵略的斗争。民元革命,即一九一一 年(辛亥)孙中山领导的推翻清王朝、建立民国的民主革命。   〔5〕指清初统治者多次施于汉族人民的文字狱,其中较著名的有康熙年间的 “庄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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