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怎么写(夜记之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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怎么写(夜记之一)   写什么是一个问题,怎么写又是一个问题。   今年不大写东西,而写给《莽原》〔2〕的尤其少。我自己明白这原因。说起 来是极可笑的,就因为它纸张好。有时有一点杂感,子细一看,觉得没有什么大意 思,不要去填黑了那么洁白的纸张,便废然而止了。好的又没有。我的头里是如此 地荒芜,浅陋,空虚。   可谈的问题自然多得很,自宇宙以至社会国家,高超的还有文明,文艺。古来 许多人谈过了,将来要谈的人也将无穷无尽。但我都不会谈。记得还是去年躲在厦 门岛上的时候,因为太讨人厌了,终于得到“敬鬼神而远之”式的待遇,被供在图 书馆楼上的一间屋子里。白天还有馆员,钉书匠,阅书的学生,夜九时后,一切星 散,一所很大的洋楼里,除我以外,没有别人。我沉静下去了。寂静浓到如酒,令 人微醺。望后窗外骨立的乱山中许多白点,是丛冢;一粒深黄色火,是南普陀寺的 琉璃灯。前面则海天微茫,黑絮一般的夜色简直似乎要扑到心坎里。我靠了石栏远 眺,听得自己的心音,四远还仿佛有无量悲哀,苦恼,零落,死灭,都杂入这寂静 中,使它变成药酒,加色,加味,加香。这时,我曾经想要写,但是不能写,无从 写。这也就是我所谓“当我沉默着的时候,我觉得充实,我将开口,同时感到空虚” 〔3〕。   莫非这就是一点“世界苦恼”〔4〕么?我有时想。然而大约又不是的,这不 过是淡淡的哀愁,中间还带些愉快。我想接近它,但我愈想,它却愈渺茫了,几乎 就要发见仅只我独自倚着石栏,此外一无所有。必须待到我忘了努力,才又感到淡 淡的哀愁。   那结果却大抵不很高明。腿上钢针似的一刺,我便不假思索地用手掌向痛处直 拍下去,同时只知道蚊子在咬我。什么哀愁,什么夜色,都飞到九霄云外去了,连 靠过的石栏也不再放在心里。而且这还是现在的话,那时呢,回想起来,是连不将 石栏放在心里的事也没有想到的。仍是不假思索地走进房里去,坐在一把唯一的半 躺椅――躺不直的藤椅子――上,抚摩着蚊喙的伤,直到它由痛转痒,渐渐肿成一 个小疙瘩。我也就从抚摩转成搔,掐,直到它由痒转痛,比较地能够打熬。   此后的结果就更不高明了,往往是坐在电灯下吃柚子。   虽然不过是蚊子的一叮,总是本身上的事来得切实。能不写自然更快活,倘非 写不可,我想,也只能写一些这类小事情,而还万不能写得正如那一天所身受的显 明深切。而况千叮万叮,而况一刀一枪,那是写不出来的。   尼采爱看血写的书〔5〕。但我想,血写的文章,怕未必有罢。文章总是墨写 的,血写的倒不过是血迹。它比文章自然更惊心动魄,更直截分明,然而容易变色, 容易消磨。这一点,就要任凭文学逞能,恰如冢中的白骨,往古来今,总要以它的 永久来傲视少女颊上的轻红似的。   能不写自然更快活,倘非写不可,我想,就是随便写写罢,横竖也只能如此。 这些都应该和时光一同消逝,假使会比血迹永远鲜活,也只足证明文人是侥幸者, 是乖角儿。但真的血写的书,当然不在此例。   当我这样想的时候,便觉得“写什么”倒也不成什么问题了。 mpanel(1);   “怎样写”的问题,我是一向未曾想到的。初知道世界上有着这么一个问题, 还不过两星期之前。那时偶然上街,偶然走进丁卜书店去,偶然看见一叠《这样做》 〔6〕,便买取了一本。这是一种期刊,封面上画着一个骑马的少年兵士。我一向 有一种偏见,凡书面上画着这样的兵士和手捏铁锄的农工的刊物,是不大去涉略的, 因为我总疑心它是宣传品。发抒自己的意见,结果弄成带些宣传气味了的伊孛生 〔7〕等辈的作品,我看了倒并不发烦。但对于先有了“宣传”两个大字的题目, 然后发出议论来的文艺作品,却总有些格格不入,那不能直吞下去的模样,就和雒 诵〔8〕教训文学的时候相同。但这《这样做》却又有些特别,因为我还记得日报 上曾经说过,是和我有关系的。也是凡事切己,则格外关心的一例罢,我便再不怕 书面上的骑马的英雄,将它买来了。回来后一检查剪存的旧报,还在的,日子是三 月七日,可惜没有注明报纸的名目,但不是《民国日报》,便是《国民新闻》〔9〕, 因为我那时所看的只有这两种。下面抄一点报上的话:“自鲁迅先生南来后,一扫 广州文学之寂寞,先后创办者有《做什么》,《这样做》两刊物。闻《这样做》为 革命文学社定期出版物之一,内容注重革命文艺及本党主义之宣传。……”   开首的两句话有些含混,说我都与闻其事的也可以,说因我“南来”了而别人 创办的也通。但我是全不知情。当初将日报剪存,大概是想调查一下的,后来却又 忘却,搁下了。现在还记得《做什么》〔10〕出版后,曾经送给我五本。我觉得 这团体是共产青年主持的,因为其中有“坚如”,“三石”等署名,该是毕磊〔1 1〕,通信处也是他。他还曾将十来本《少年先锋》〔12〕送给我,而这刊物里 面则分明是共产青年所作的东西。果然,毕磊君大约确是共产党,于四月十八日从 中山大学被捕。据我的推测,他一定早已不在这世上了,这看去很是瘦小精干的湖 南的青年。   《这样做》却在两星期以前才见面,已经出到七八期合册了。第六期没有,或 者说被禁止,或者说未刊,莫衷一是,我便买了一本七八合册和第五期。看日报的 记事便知道,这该是和《做什么》反对,或对立的。我拿回来,倒看上去,通讯栏 里就这样说:“在一般CP〔13〕气焰盛张之时,……而你们一觉悟起来,马上 退出CP,不只是光退出便了事,尤其值得CP气死的,就是破天荒的接二连三的 退出共产党登报声明。……”那么,确是如此了。   这里又即刻出了一个问题。为什么这么大相反对的两种刊物,都因我“南来” 而“先后创办”呢?这在我自己,是容易解答的:因为我新来而且灰色。但要讲起 来,怕又有些话长,现在姑且保留,待有相当的机会时再说罢。   这回且说我看《这样做》。看过通讯,懒得倒翻上去了,于是看目录。忽而看 见一个题目道:《郁达夫〔14〕先生休矣》,便又起了好奇心,立刻看文章。这 还是切己的琐事总比世界的哀愁关心的老例,达夫先生是我所认识的,怎么要他 “休矣”了呢?急于要知道。假使说的是张龙赵虎,或是我素昧平生的伟人,老实 说罢,我决不会如此留心。   原来是达夫先生在《洪水》〔15〕上有一篇《在方向转换的途中》,说这一 次的革命是阶级斗争的理论的实现,而记者则以为是民族革命的理论的实现。大约 还有英雄主义不适宜于今日等类的话罢,所以便被认为“中伤”和“挑拨离间”, 非“休矣”不可了。   我在电灯下回想,达夫先生我见过好几面,谈过好几回,只觉他稳健和平,不 至于得罪于人,更何况得罪于国。怎么一下子就这么流于“偏激”了?我倒要看看 《洪水》。   这期刊,听说在广西是被禁止的了,广东倒还有。我得到的是第三卷第二十九 至三十二期。照例的坏脾气,从三十二期倒看上去,不久便翻到第一篇《日记文学》, 也是达夫先生做的,于是便不再去寻《在方向转换的途中》,变成看谈文学了。我 这种模模胡胡的看法,自己也明知道是不对的,但“怎么写”的问题,却就出在那 里面。   作者的意思,大略是说凡文学家的作品,多少总带点自叙传的色彩的,若以第 三人称来写出,则时常有误成第一人称的地方。而且叙述这第三人称的主人公的心 理状态过于详细时,读者会疑心这别人的心思,作者何以会晓得得这样精细?于是 那一种幻灭之感,就使文学的真实性消失了。所以散文作品中最便当的体裁,是日 记体,其次是书简体。   这诚然也值得讨论的。但我想,体裁似乎不关重要。上文的第一缺点,是读者 的粗心。但只要知道作品大抵是作者借别人以叙自己,或以自己推测别人的东西, 便不至于感到幻灭,即使有时不合事实,然而还是真实。其真实,正与用第三人称 时或误用第一人称时毫无不同。倘有读者只执滞于体裁,只求没有破绽,那就以看 新闻记事为宜,对于文艺,活该幻灭。而其幻灭也不足惜,因为这不是真的幻灭, 正如查不出大观园的遗迹,而不满于《红楼梦》〔16〕者相同。倘作者如此牺牲 了抒写的自由,即使极小部分,也无异于削足适履的。   第二种缺陷,在中国也已经是颇古的问题。纪晓岚攻击蒲留仙的《聊斋志异》, 〔17〕就在这一点。两人密语,决不肯泄,又不为第三人所闻,作者何从知之? 所以他的《阅微草堂笔记》,竭力只写事状,而避去心思和密语。但有时又落了自 设的陷阱,于是只得以《春秋左氏传》的“浑良夫梦中之噪”来解嘲。〔18〕他 的支绌的原因,是在要使读者信一切所写为事实,靠事实来取得真实性,所以一与 事实相左,那真实性也随即灭亡。如果他先意识到这一切是创作,即是他个人的造 作,便自然没有一切挂碍了。   一般的幻灭的悲哀,我以为不在假,而在以假为真。记得年幼时,很喜欢看变 戏法,猢狲骑羊,石子变白鸽,最末是将一个孩子刺死,盖上被单,一个江北口音 的人向观众装出撒钱模样道:Huazaa!Huazaa!〔19〕大概是谁都 知道,孩子并没有死,喷出来的是装在刀柄里的苏木汁〔20〕,Huazaa一 够,他便会跳起来的。但还是出神地看着,明明意识着这是戏法,而全心沉浸在这 戏法中。万一变戏法的定要做得真实,买了小棺材,装进孩子去,哭着抬走,倒反 索然无味了。这时候,连戏法的真实也消失了。   我宁看《红楼梦》,却不愿看新出的《林黛玉日记》〔21〕,它一页能够使 我不舒服小半天。《板桥家书》〔22〕我也不喜欢看,不如读他的《道情》。我 所不喜欢的是他题了家书两个字。那么,为什么刻了出来给许多人看的呢?不免有 些装腔。幻灭之来,多不在假中见真,而在真中见假。日记体,书简体,写起来也 许便当得多罢,但也极容易起幻灭之感;而一起则大抵很厉害,因为它起先模样装 得真。   《越缦堂日记》〔23〕近来已极风行了,我看了却总觉得他每次要留给我一 点很不舒服的东西。为什么呢?一是钞上谕。大概是受了何焯〔24〕的故事的影 响的,他提防有一天要蒙“御览”。二是许多墨涂。写了尚且涂去,该有许多不写 的罢?三是早给人家看,钞,自以为一部著作了。我觉得从中看不见李慈铭的心, 却时时看到一些做作,仿佛受了欺骗。翻翻一部小说,虽是很荒唐,浅陋,不合理, 倒从来不起这样的感觉的。   听说后来胡适之先生也在做日记,并且给人传观了。照文学进化的理论讲起来, 一定该好得多。我希望他提前陆续的印出。   但我想,散文的体裁,其实是大可以随便的,有破绽也不妨。做作的写信和日 记,恐怕也还不免有破绽,而一有破绽,便破灭到不可收拾了。与其防破绽,不如 忘破绽。B*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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