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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九章 那年夏天就那么过去了。那些日子我已不大记得清楚了,只记得当时天气炎热, 报纸上刊载了许多打胜仗的消息。我身体很健康,两条腿好得很快,拄拐杖不久以 后便改用手杖走路了。随后我开始上马焦莱医院去接受机械治疗,恢复膝部的弯曲 功能,在装满镜子的小间里晒紫外线,还有按摩,沐浴等等。我到那边去是在下午, 事后上咖啡店喝点酒,看看报纸。我并不在城里随便乱逛,到了咖啡店就想回医院。 我一心只想看到凯瑟琳。其余的时间我随便消磨。上午我大抵是睡觉,午后有时上 跑马场去玩,以后才去接受机械治疗。有时我也去英美俱乐部呆一会,坐在窗前一 张很深的有皮垫的椅了上,翻阅杂志。我不用拐杖后,人家就不许凯瑟琳陪我一道 出去,因为像我这样一个看起来不需要照应的病人,单独叫个护士陪着走,太不成 体统了,因此午后的时间我们不大在一起。不过有时有弗格逊作陪,我们还是一同 出去吃饭。范坎本女士现已承认我和凯瑟琳是好朋友这种关系,因为凯瑟琳很肯替 她卖力办事。她以为凯瑟琳出身于很好的上等家庭,因此终于也喜欢她了。范坎本 女士很钦佩高贵的家庭,她本人就是个出身很好的人。况且医院事务繁忙,她也没 空多管闲事。那年夏天很燥热,我在米兰本有许多熟人,但是一到傍晚我总是想赶 回医院去。前线意军正在卡索高原上挺进,已经占领了普拉伐河对面的库克,现在 正在攻占培恩西柴高原。西线消息可没有这么好。战争好像还要打一个长时期。我 们美国已经参战,但是我想,要运输大批人马过来,要训练他们作战,非得有一年 工夫不可。明年或许是吉年,或许是凶年。意军已经消耗了数目惊人的人员。我不 晓得怎么熬得下去。即使他们全部攻占了培恩西柴高原和圣迦伯烈山,奥军可以盘 踞的还有许多高山峻岭哩。我亲眼见到过。那些最高的山岭还在后边。意军在卡索 高原上进军,但是下面的海边尽是一片沼地泽国。要是拿破仑,一定会在平原上击 溃奥军。他才不会在山间作战哩。他会让他们先下山来,然后在维罗纳附近给他们 一个迎头痛击。不过在西线也没听见谁在痛击谁。也许战争已经无所谓胜败了。也 许会永远打个不停。也许又是一场百年战争。我把报纸摆回架子上,离开了俱乐部。 我小心地走下石阶,沿着曼佐尼大街走。我在大旅馆前碰见了迈耶斯老头和他的妻 子从一部马车上下来。他们刚从跑马场回来。她是个胸围宽大的女人,身穿黑缎衫 裙。他则又矮又老,长着白色的小胡子,拄着根手杖。一步步拖着脚步走。 “你好啊?你好啊?”她和我握手。“哈罗,”迈耶斯说。 “跑马财运怎么样?”“不错。挺好玩的。我赢了三次。”“你怎么样?”我 问迈耶斯。 “不坏。我中了一次。”“他输赢怎么样我总不知道,”迈耶斯太太说。 “他从来不告诉我。”“我运气不错,”迈耶斯说。他表示亲切关心。“你应 当去玩玩啊。”他讲话时,你总觉得他不在看你,或是把你误当做别人。 “我要去的,”我说。 “我正想上医院去探望你们,”迈耶斯太太说。“我有点东西要给我的孩子们。 你们都是我的孩子。你们真是我的好孩子。”“大家见到你一定高兴。”“那些好 孩子。你也是。你也是我的一个孩子。”“我得回去啦,”我说。 “代我问候所有的好孩子。我有许多东西要带去。我有一些上好的马萨拉酒和 蛋糕。”“再会,”我说。“大家见到你一定非常高兴。”“再会,”迈耶斯说。 “你上拱廊来玩玩吧。你知道我的桌子在什么地方。我们每天下午都在那儿。”我 继续沿街走去。我想到科伐去买点东西给凯瑟琳。走进科伐,我买了一盒巧克力, 趁女店员包糖的当儿,我走到酒吧间去。那儿有两个英国人和几名飞行员。我独自 喝了一杯马丁尼鸡尾酒,付了账,跑到外边柜台前,捡起那盒巧克力便回医院去。 在歌剧院旁边那条街上的小酒吧外,我碰到几个熟人,一个是副领事,两个学唱歌 的家伙,还有一个来自旧金山的意大利人,叫做爱多亚・摩里蒂,现在在意大利军 队中。 我跟大家喝了一杯酒。歌唱家中有一个叫做拉夫・西蒙斯,歌唱时改用意大利 姓名:恩利科・戴尔克利多。我不晓得他唱得怎么样,不过他老在说有件伟大的事 就要发生了。他人长得胖,鼻子和嘴巴显出一副饱经风霜的可怜相,好像患着枯草 热。他刚从皮阿辰扎城演唱回来。他唱的是歌剧《托斯加》,他自己说成绩很好。 “自然你还没听我唱过,”他说。 “这儿你什么时候登台?”“今年秋天,就在那歌剧院里。”“我可以打赌, 人家准会拿起凳子来扔你的,”爱多亚说。“你们听见他在摩得那给人家扔凳子了 没有?”“该死的撒谎。”“人家拿起凳子来扔他,”爱多亚说。“我当时在场。 我亲自扔了六只凳子。”“你无非是个旧金山来的意大利佬罢了。”“他念不准意 大利语,”爱多亚说。“他到处被人家扔凳子。”“皮阿辰扎的歌剧院是意大利北 部最难对付的,”另外一个男高音说。“说真话,那座小歌剧院可很难对付。”这 位男高音的姓名是艾得加・桑达斯,登台歌唱时改名为爱德华多・佐凡尼。 “我倒很想在那儿看着人家给你扔凳子,”爱多亚说。“用意大利语唱歌你不 行。”“他是个傻子,”艾得加・桑达斯说。“他只会说扔凳子。”“你们俩一唱 起歌来,人家也只知道扔凳子,”爱多亚说。“往后你们回到美国,就会到处瞎吹 你们在米兰歌剧院的大成功。其实他们在这儿登台,包你唱不完第一句。”“我就 要在这歌剧院演唱了,”西蒙斯说。“十月里我要唱《托斯加》。”“我们准去, 可不是吗,麦克?”爱多亚对副领事说。“他们得找些人做保镖。”“也许还得把 美国军队开去保护他们,”副领事说。“再来一杯吧,西蒙斯?你也要一杯吧,桑 达斯?”“好的,”桑达斯说。 “听说你要得银质勋章了,”爱多亚对我说。“你会得到哪一种嘉奖呢?” “我不知道。我也不知我会得勋章。”“你会得到的。科伐的姑娘们到那时候一定 把你看做了不起的。她们都会以为你杀死了二百名奥国兵,或者单身占领了一条战 壕。嗯,为了得勋章我得奋发图强。”“你已经得了几枚,爱多亚?”副领事问。 “他什么都有啦,”西蒙斯说。“战争就是为他这种人打的。”“我应该得两 枚铜质勋章,三枚银的,”爱多亚说。“但是公文上说只通过一枚。”“其余的怎 么啦?”西蒙斯问。 mpanel(1); “战役失利,”爱多亚说。“战役一失利,所有的勋章都给压下了。”“你受 了几次伤,爱多亚?”“三次重伤。我有三条受伤的杠杠。看见吗?”他把袖管扭 过来给大家看。所谓杠杠是黑底上三条平行的银钱,缝在袖管的布料上,在他肩头 下八英寸的地方。 “你也有一条,”爱多亚对我说。“佩戴这东西真好。我认为比勋章好得多。 相信我,小伙子,等你有了三条,那就显得你有能耐啦。你要受了得住院三个月的 重伤,人家才肯给你这种杠杠。”“你哪儿受伤啊,爱多亚?”副领事问。 爱多亚拉起袖子来。“这里,”他给我们看那深深的、光滑的红疤。“还有这 儿腿上。这我可不能给人家看,因为我打了绑腿;还有在我脚上。我脚上有根死骨 头,到现在还在发臭。我每天早晨捡些小骨头出来,不过还是时时发臭。”“什么 东西打中了你?”西蒙斯问。 “手榴弹。那种马铃薯捣烂器。把我一只脚的一边全炸掉了。你知道那种马铃 薯捣烂器吗?”他转而问我。 “当然啦。”“我看着那狗杂种抬起手来扔的,”爱多亚说。“我一下子给它 炸倒了,我当时以为这次准死了,想不到那些该死的马铃薯捣烂器里头并没有什么 东西。我就用我的步枪打死了那狗杂种。我随身总带着一支步枪,叫敌人看不出我 是个军官。”“他的神情怎么样?”西蒙斯问。 “他只有那么一颗手榴弹,”爱多亚说。“我也不懂他干吗扔它。我猜想他大 概只是一直想扔罢了。大概他还没参加过实在的打仗。我一枪就把这狗杂种结果了。” “你开枪的时候,他是什么神情?”西蒙斯问。 “见鬼,我怎么知道,”爱多亚说。“我开枪打他的肚子。打他的头我怕万一 打不中。”“你当军官有多久了,爱多亚?”我问。“两年了。我快升上尉了。你 当中尉好久了?”“快三年了。”“你当不上上尉,因为你不够熟悉意大利语,” 爱多亚说。“你只会讲,看和写可不大行。要当上尉你得受过相当的教育。你为什 么不进美国军队?”“我也许要转过去。”“我倒盼望老天爷肯让我去。哦,好家 伙,一个上尉官俸多少啊,麦克?”“我不十分清楚。大概总在两百五十元左右吧。” “耶稣基督!两百五十元,我花起来太舒服了。弗雷德,你赶快转入美国军队吧。 看看有没有法子也把我拉进去。”“好的。”“我能用意大利语指挥一连兵。改用 英语指挥,我学起来很容易。”“你将来会当上将军,”西蒙斯说。 “不,我的知识不配当将军。一位将军得知道许许多多的事情。你们这些家伙, 以为战争等于儿戏。老实说,你的脑子还不配当名起码的中士哪。”“谢谢上帝, 我还不至于非当兵不可,”西蒙斯说。 “人家要是把你们这些逃避兵役的都抓起来,那你就怕要当兵了。哦,好家伙, 最好你们两位都到我那一排来。麦克,你也来。我派你当我的勤务兵,麦克。” “你人倒不错,爱多亚,”麦克说。“但是你恐怕是个军国主义者吧。”“战争结 束以前,我一定要当上校,”爱多亚说。 “要是人家不把你打死的话。”“人家打不死我的。”他用拇指和食指摸摸他 领子上的徽星。“你看见我这一动作吗?谁一提起给打死的话,我们便摸摸我们的 星。”“我们走吧,西蒙斯,”桑达斯说,站了起来。 “好。”“再会,”我说。“我也得走了。”根据酒吧间里的时钟,已经是六 点差一刻了。“再见,爱多亚。”“再见,弗雷德,”爱多亚说。“你就要得到银 质勋章,这倒是个很好的消息。”“我还不知道是否拿得到。”“你稳拿得到的, 弗雷德。我听说你是稳拿得到的。”“好,再会,”我说。“多多保重自己,爱多 亚。”“你犯不着为我操心。我既不喝酒,也不乱搞。我既不是酒鬼,更不是嫖客。 我知道什么对我有益处。”“再会,”我说。“听说你快要被提升为上尉,我很高 兴。”“我也不必等待人家来提升。我单凭战功就可以当上上尉。你知道。领章上 三颗星,上面有只皇冠和两把交叉的刀。这才是我。”“祝你运道好。”“祝你运 道好。你什么时候回前线?”“快啦。”“好,哪天我来看看你。”“再会。” “再会。别上当。”我走上一条后街,那是条直达医院的近路。爱多亚现年二十三。 由旧金山一位叔父抚养成人,战争宣布时他恰巧回到意大利的都灵看望父母。他有 个妹妹,以前同他一道上美国,住在他叔父那里,今年要从师范学校毕业。 他是个地道的英雄,人人见了他都讨厌。凯瑟琳每每忍受不住。“我们也有我 们的英雄,”她说。“但是一般地讲,亲爱的,人家安静多了。”“我倒不在乎。” “我对他也不在乎,只要他别那么自负,那么惹人讨厌,真是讨厌透了。”“他也 惹我讨厌。”“你这么说,太好了,亲爱的。其实你也不必附和我。你能够想象他 在前线时怎么样,你也知道他是多么能干,不过他太像我所不喜欢的那种男人。” “我知道。”“你知道,你真太好了。我也想试试喜欢他,不料他真是个讨厌又讨 厌的家伙。”“他今天下午说快要升上尉了。”“这也好,”凯瑟琳说。“这总该 叫他高兴高兴吧。”“你岂不喜欢我也升级吗?”“不,亲爱的。我只要你的军衔 可以进进比较好的酒家饭馆就行了。”“我现在这一级恰巧就是。”“你的军衔好 极了。我不要你升级。那样怕会使你傲慢起来。哦,亲爱的,我十分喜欢你并不自 高自大。你就是自负,我还是会嫁给你的,不过丈夫不自负那就太平多了。”我们 俩正在阳台上轻声谈话。月亮本来应该上升了,可惜城市上空罩了一层雾,月亮没 有露出来,过了一会儿,下起纷纷细雨来,我们只得回房间去。外边的雾转成雨, 一会儿雨大起来,我们听着雨打在屋顶上,仿佛擂鼓似的。我起身走到阳台门口站 一站,看看雨打进来没有,原来并没有打进来,于是我让门仍旧开着。 “你还碰见了谁?”凯瑟琳问。 “迈耶斯夫妇。”“那是一对怪物。”“他本应当关在美国监牢里。人家却让 他到国外来死。”“而且幸福地住在米兰,直到永远。”“怎么幸福也难说。” “坐过牢的人,这种生活总算是幸福的吧。”“她要送些东西来。”“她送来的东 西很棒。你是她的宝贝儿子吗?”“是其中的一个。”“你们都是她的宝贝儿子,” 凯瑟琳说。“她偏爱这些宝贝儿子。你听那雨声。”“雨下得很大。”“还有你是 不是永远爱我?”“是的。”“就是下了雨也没有差别吗?”“没有。”“这很好。 因为我怕雨。”“为什么呢,”我昏昏欲睡。外边雨潺潺下个不停。 “我不知道,亲爱的。我一向是怕雨的。”“我喜欢雨。”“我喜欢在雨中散 步。但是雨对于恋爱总是很不利的。”“我永远爱你。”“我爱你,不管下雨也好, 下雪也好,冰雹也好――还有什么别的没有?”“我不知道。我看我想睡了。” “睡吧,亲爱的,不管怎么样,我总爱你。”“你并不当真怕雨吧?”“同你在一 起就不怕了。”“你为什么怕雨呢?”“我不知道。”“告诉我。”“别叫我说。” “告诉我。”“不。”“告诉我。”“好吧。我怕雨,因为我有时看见自己在雨中 死去。”“哪有这种事。”“还有,有时我看见你也在雨中死去。”“那倒是比较 可能的。”“不,不可能,亲爱的。因为我能够叫你安全。我知道我能。但是没人 能够救自己。”“请你别说吧。今天夜里我可不要你发苏格兰人的怪脾气,疯疯癫 癫的。 我们在一起的时间也不会长久了。”“不,可我本是苏格兰人,本是疯疯癫癫 的。不过我不发作就是啦。这一切都是胡闹。”“对啦,都是胡闹。”“都是胡闹。 只是胡闹。我并不怕雨。我并不怕雨。哦,哦,上帝啊,但愿我真的不害怕。”她 哭了。我安慰她,她停止了哭泣。但是外边的雨还是漫漫地下着。 -------- 泉石书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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