加书签
第三章 第二天早晨医生定下了决心要发家。 他已经好几次有过这种决定,但实际上没有执行。他在每次尝试新职业之前, 都是赶快发财的指望支撑着他的信心和努力,直到他碰到了第一个障碍,第一个将 他引到了另一条新道儿上的跟斗。 他躺在床上的两条热毯子中间,默默思考曾有过多少医生,时间不长就成了百 万富翁!而且只要用一丁点儿手段;因为在学习的过程中,他曾有机会衡量那些最 有名的教授,而且他认为他们都是傻驴。无疑,他是和他们旗鼓相当的,甚或更强 的。假使他能用个什么法子,逮住勒・阿佛尔最富有最潇洒的顾客群,他一年就能 赚到十来万法郎。于是他用细心的方式计算有把握的收入。早上他出去到病人家里, 取个平均值,少算点,一天十个人,二十法郎一个人,这至少能给他一年赚进七万 二千法郎,也可能七万五,因为一天十个病人这个数目远低于有把握的实际情况。 午后,他在他的医务室里平均接待十法郎一个的就诊病人十位,算它三万六千法郎。 因此算个整数,相加就是十二万法郎。老顾客和老朋友按十法郎出诊一次,门诊只 收五法郎也许会使这笔总帐略略有所减少,可以用和别的医生会诊以及行业的现行 额外收入补偿上。 只要巧妙地宣传一下就很容易达到目的。在《费加罗报》的社会新闻栏指出巴 黎的学术团体看重他,对年轻、谦虚、博学的勒・阿佛尔人使用的与众不同的治疗 方法感到兴趣。于是他会比他弟弟还阔气,更富更有名,也更洋洋自得,因为他的 财富是自己挣来的;他将慷慨对待他的年迈双亲,恰如其分地以他的出名自傲。他 不结婚,决不让他的生活被单一的恼人的女人缠住,可是他会在那些最漂亮的女顾 客里找上些情妇。 他觉得自己对成功太有把握了。于是从床上跳起来,好立刻抓住机会。他穿上 了衣服想通城去找一间对他合适的套房。 他一边在路上转来转去,一边想,人们决定行动的原因真是轻率易变。三周以 前他本可以,他就应该作出这个他一下子作出的决定。毫无疑问,这回是由于他弟 弟得到继承遗产引起的。 他在那些门口挂着招贴,上说有漂亮套房或者富丽套房出租的房前停下来,至 于那些不加形容词的套房完全不在他的眼下。接着他摆出高傲的架子去看访,量量 房间的高度,在笔记本上描下房子的平面,声称他是医生,收入丰厚。楼梯得宽敞 像样,他不能住在二层楼以上。 在记下了七八处地址并草草写下了两百来条情况之后,他回家吃午饭时晚了一 刻来钟。 在客厅里他听到了一阵碗盏声音。没有等他就吃了饭,这是为什么?家里还不 曾这样守时过。他感到被人冒犯了,不高兴,因为他有点多疑。等他走进去,罗朗 对他说; “瞧,皮埃尔,你快点儿,天啦!你知道我们得两点钟去公证人那里。这不是 闲逛的日子。” 这位医生亲过他母亲,和父亲、弟弟握过手,没有回答就坐了下来。于是他将 桌子中央留给他的排骨放到空盘子里。排骨又干又凉,该是最坏的一块,他想该能 给他留在炉子里直到他回来,不该糊涂到完全忘记了另一个儿子,一个大儿子。他 进来时打断了的话头在他切肉的时候又重拾了起来。罗朗太太对让说: “我呀,这是我打算马上做的。我要给自己安排得富丽堂皇叫人起眼,我要在 社交场里出现,跨上大马,选上一两件引人注意的案子,让我在法院打扮得漂漂亮 亮。我想当的是人人想找的业余性质的律师。谢谢上帝,你现在无虑衣食,你开展 一项事业,总的说来是为的不丧失你学习所得的成果,而且一个人决不该呆着什么 也不干。” 正在削梨皮的罗朗老爹大声说: “老天爷!要我是你,我要买条漂亮船,一条我们领港员式的独桅帆船,用它 一直航到塞内加尔。” mpanel(1); 轮到皮埃尔说他的意见了:“总之,这产业不能提高一个人的道义价值、智力 价值。在庸俗人的手里,它只是一种堕落的原因;假使相反地放到了强者手中是有 力的杠杆。然而这类人少有。假使让真是一个出众的人,现在他无衣食之忧了,他 有了施展的条件。但是他应当比他在其他情况下更努力百倍的工作。他的问题不在 于打的官司是帮还是告孤儿寡妇,以及各种诉讼胜败和往口袋里装进的金钱的多少, 而是要成为一个伟大的法律家,正义的阐发人。” 于是他仿佛作结论似地补充说: “要是我有了钱,我呀,我用它去解剖尸体!” 罗朗老爹耸耸肩说: “得,得,得!生活里最聪明的做法是安度一生。我们不是干苦活的牲口,而 是人!生来穷的就该干活,嗨!活该,干吧;可是有了年金,老天爷!宁可做傻瓜, 免得伤身。” 皮埃尔傲气地说: “我们的本性不一样!我呀,我在世上只尊重知识和智慧。所有其他都是可鄙 的。” 罗朗太太总是努力缓和父子之间不断的冲突;于是她转移话题,说起一件上周 在波尔培克-诺英多发生的谋杀案。 所有人的心思都立即被吸引到了这件重案,被 神秘的、令人关心的暴行和吸引人的罪行拉过去了。这类罪行虽然野蛮,可耻和令 人反感,但对人类的好奇心能引起一种奇怪而普遍的兴奋。 然而不时摸出表来的罗朗老爹说了: “走吧,该动身了。” 皮埃尔嘲笑说: “还不到一点。真的,这根本不必让我啃块冷排骨。” “你去公证人那儿吗?”他的母亲问。 他干巴巴地回答说: “我不,去干吗?我到场毫无用处。” 让仍旧不响,好像与他一点没有关系。当大家在谈波尔培克的凶杀案时,他曾 以法学家的身份发表了几个观点,并对罪行和罪犯发挥了若干看法。现在他又不响 了,可是他的眼光和两颊的红色,一直到他胡子上的油光,都像是在透露他的好运。 家里的人走了以后,皮埃尔又只剩了一个人,重又开始他早晨干的穿房透屋考 察出租房屋。上上下下楼梯两三小时以后,他终于在弗朗索瓦大街一号找到相当漂 亮的一套大夹层。对着两条不同的路各有一张门,两间客厅,一条玻璃走廊,病人 在等招呼时可以在花丛中散步,一间圆形的讲究餐厅,可以看到大海。 等到定租的时候,三千法郎的价钱让他住手了。因为要先付第一期的,而他什 么也没有,他连一个铜板也没有。 他父亲积下来的那份小产业也才够八千法郎的年金。皮埃尔常常使自己成为让 双亲陷于困境的原因;因为他对选定事业长期犹豫不决,尝试往往半途而废,一再 重新开头学习。他因而在答应了两天之内给回音后就走了。于是他想起该去求弟弟, 在他得到遗产时向他借第一季的,或者半年的,就是一千五百法郎。 “这将是开头几个月的一笔贷款,”他想,“我也许在年终之前就能还清。这 很简单,此外,他会高兴帮我这个忙。” 因为还没有到四点,而且他没有一点事干,丝毫没有。于是他在凳子上坐了好 久,没有念头,眼睛瞅着地,烦恼造成的厌倦把他压垮了。 虽然他回到双亲家里以来,过去的日子从来就是这样过的,却从没有这样深刻 地感到过无所作为和生活空虚的痛苦。他究竟是怎样度过从起床到就寝的时间的呢? 他曾在涨潮时刻,几小时几小时地在防波堤上溜达,在马路上溜达、在咖啡馆 里溜达,在马露斯科家溜达,到处溜达。而忽然之间,一直这样过着的生活对他变 得可憎,无法忍受。要是他有点钱的话,他会去要辆车到乡下去,沿着山毛榉和榆 树成荫的壕沟边上遛遛。可是他连一杯啤酒和一张邮票的价钱也得算算,这类的幻 想他是一个都得不到实现的。他忽然想到他多么困难,年过三十,还被迫要不时红 着脸向母亲讨一个金路易①于是他一边用手杖头划地,一边喃喃地说: ①金路易,法国在第一次大战前使用过的钱币,合二十法郎。 “该死!要是我有钱的话!” 他脑袋里重又想起了他弟弟继承的遗产,就像被黄蜂螯过的伤口似的;他不耐 烦地驱走这种想头,决不让自己在妒嫉的倾向上自流。 在他的周围,有群孩子在道路的尘埃里玩耍。他们是些金发长长的孩子,他们 用一副十分认真的神气,小心翼翼地堆起一些小沙山,为的是再一脚把它们踢散。 皮埃尔时常处在闷闷不乐的日子里,在这种时候他反省自己心灵中各个角落, 抖落开心中所有的绉褶。 他想:“我们的工作就像这些娃娃们干的活。”接着他又思量,在生活中最聪 明的事是不是生两三个这种没用的小人儿,关心好奇地看着他们长大。这时在他心 里掠过了结婚的想法。到了不再孤单的时候,也就不会这样迷惘。至少在心绪不宁、 犹豫不定的时候会听到有人在身边活动;当痛苦的时候,能对一个女人说声“你” 也是不错的。 他想起女人来了。 他对她们认识得很少,在拉丁区时只有过十四五个关系,到月金吃完的时候就 断了,到下个月时再连上或者换一个。然而应当找得到很好的、很温柔体贴的女人。 母亲不就是父亲家里的理智和欢乐吗?真希望能认识一个女人,一个真正的女人! 他立刻站起来决心到罗塞米伊太太那儿作一次小小的访问。 接着他又坐了下来,她并不招他喜欢,这娘儿!为什么?她庸俗低级的见解太 多;而且看起来她不是比较看中让吗?他自己并没有清晰体会到,他对这个寡妇智 慧的低估,很大部分是由于她看中的是弟弟;因为即使说他爱弟弟,但他也难于使 自己不认为弟弟有点儿平庸,而且以为自己是高超的。 然而,他丝毫没有打算在这儿一直坐到晚上,于是又像昨夜黄昏那样,他烦躁 地问自己:“我要干什么呢?” 现在他心里感到需要同情,要人拥抱。要人安慰什么呢?他说不出来,但是他 处在一种软弱厌倦的时刻,这时我们的心迫切需要一个女人在眼前,一个女人的慰 抚,一只手的触摸,一件裙袍的拂拭,一道蓝色或者黑色的温和目光一瞥。 于是他想起了曾领他去她家,后来还曾不时见过的一个餐厅的小女佣。 他重新站起来,想到这个女孩子那儿去,喝上一杯啤酒。他对她说什么呢?她 又会对他说什么呢?很可能,什么也不说。那又有什么关系?他会握上她的手几秒 钟?她像是对他有些兴趣。他为什么不更多去看看她呢? 他发现在那个差不多空的餐厅里,她坐在一张椅子上打瞌睡。三个喝酒的人将 胳膊搁在桌子上抽烟,会计在读一本小说,老板穿着长袖衬衫在软垫上睡着了。 一看见他,这姑娘赶快站起来走到他跟前: “日安,您怎样?” “不坏,你呢?” “我呀,很好。您怎么不常来了?” “是的,我不得空,你知道我是个医生。” “瞧,您没有对我说过。我上个星期不舒服,要是我知道,我会去找您看病。 您要什么?” “来杯啤酒,你呢?” “我呀,我也来一杯,既然你给我付帐。” 于是她接着就用“你”称呼他,好像请这点饮料就有了允诺诺的默示。这样, 他们对面坐着聊起来了。她不时用那种卖笑姑娘不值钱的亲昵握住他的手,用那双 动人的眼睛看着他,对他说: “你为什么不多来?我很喜欢你,亲爱的。” 可是他已经开始厌腻她了。看她笨、低级,感到是粗俗人。他想女人们该当在 我们梦中出现或者在一种豪华的光环中出现,使她们的庸俗变得有诗意。 她问他说: “有天早晨,你和一个大胡子的漂亮金发男人走过去,那是你的兄弟吗?” “是的,是我的兄弟。” “他可真是个特别漂亮的汉子。” “你这样看吗?” “是的,而且他有一副容易相处的神气。” 是什么奇怪的欲望使他对这个饭店的女佣说起让的遗产继承?为什么,当他在 孤独的时候抛得远远的,怕引起他心里烦恼的念头,这刻却来到了唇边;而且他为 什么让它往外流,像是他重新需要在什么人前面吐出充满了他心里的苦水? 他一边将两条腿叉起来,一边说; “他真是交上了好运,我这个弟弟则继承了两万法郎的年金。” 她睁圆了蓝色眼睛贪婪地问道: “哟!是谁留给了他这笔钱,他的祖母还是姑妈?” “不,我双亲的一个老朋友。” “就是个朋友?不可能!而且他什么也没有给你,你?” “不。我跟他很不熟。” 她想了一会儿,后来,在嘴唇上浮起了一种古怪的微笑。 “嘿!你的弟弟真运气,有这样一类的朋友!真的,难怪他这样不像你!” 他真不太清楚为什么想扇她一个嘴巴,他绷紧了嘴皮子问她: “你对这有什么想头?” 她装出一副傻乎乎的天真神气说: “我,没有什么。我意思说他比你运气好。” 他在桌上扔了二十个铜元走了。 他现在反复衡量这句话:“难怪他这样不像你。” 她想的是什么?她在这些话下隐藏的是什么意思?显然其中有些蹊跷,一种恶 意,一种侮辱。是的,这个姑娘该是成为让是马雷夏尔的儿子。 对你母亲加以这种怀疑的想法,使他感情上的感受这样强烈,以致他停下来, 看看四周,想找一个地方坐下。 看到前面另有一家咖啡馆,他走过去。找了一张椅子坐下,看到侍从过来时, 他说:“来杯啤酒。” 皮埃尔的心在跳,皮肤在抽动。一下子将昨天马露斯科对他说的“这样影响不 好”的话记起来了。“他是不是有同样的想法,和这个无耻的女人一样的怀疑?” 他脑袋低下,对着啤酒杯看着白色泡沫冒起来又消失掉,于是他考虑这样又使人家 能相信吗? 使心里产生那种可恶的怀疑的原因现在一条条显现出来了,明明白白,清清楚 楚,叫人气愤。一个没有后裔的老单身汉将他的产业留给他朋友的两个孩子是再简 单自然不过的,但是他将整个儿给其中一个,这就叫人吃惊了,会唧唧哝哝,终于 窃笑。他怎么会没有早想到这点,他的父亲怎么会没有感到,怎么他的母亲会猜不 到?不,他们对这意外之财感到太幸运,以至没有触及这个想头。而且那些忠厚的 人怎能想到这样一种耻辱? 可是社会上,这些邻居、商人、熟商店,所有认识他们的人会不会传播这种可 恶的想法,以此谈笑,以此高兴,笑话他的父亲,蔑视他的母亲? 饭店里那个姑娘曾指出来,让是金黄头发而他的是深色,他们无论是面貌、步 伐、身段和智慧都不相像。这些现在都会使所有的眼睛和所有的人产生强烈印象。 当人们说到罗朗的一个儿子时,就会说:“哪一个?那个亲生的还是野的?” 他站起来决心去告诉弟弟,让他对这种威胁他们母亲荣誉的可怕危险采取对策。 可是让怎么办呢?无疑最简单的是拒绝遗产,让它分给穷人,而只告诉朋友和知道 这份遗赠的熟人,说遗嘱里有条款和条件是不能接受的,它将使让不是一个继承人 而是一个受托人。 在回到父亲家里的路上,他想该单独和弟弟见面,这样能在他的父母亲前面一 点不谈这个问题。 一到门口,他听到在客厅里谈话声和笑声响亮嘈杂,而且到他走进去时,他听 到他父亲请来参加庆祝好消息的罗塞米伊太太和博西尔船长的声音。 他们拿来了苦艾酒和苦艾开胃,大家已经开始高高兴兴准备吃饭。博西尔船长 是个小个儿,由于曾在海上打滚,已经变成了球似的,而他的各种想头好像也圆得 没棱没角,又像醉了似的东扯西拉,整个儿像海边乱滚的卵石,笑的时候满嗓子卷 舌头,认为人生美妙,万事都值得去干。 他和罗朗老爹碰杯。这时候,让又给太太们敬了两满杯酒。 罗塞米伊太太谢酒不喝,船长认识她故去不久的丈夫,这时嚷道: “喝吧,喝吧,太太,古话说‘好事成双’①,这意思就像我们俗话说的‘淡 酒两杯总不妨’。我呀,你们瞧自从我停止出航以来,我是这样照顾自己的,每天 饭前让自己滚上两三滚!喝过咖啡再加上前后颠一颠,这就是我晚上的大海狂澜了。 相反的,我从不航行到暴风雨里去,从不,从不,因为我伯海上事故。” 被老远洋海员迎合了航海嗜好的罗朗开怀大笑,脸涨得通红,视觉被苦艾酒灌 得糊涂了。他挺着庄老板的大肚子,那种整天坐着的男人的大软肚子;他们只剩了 个大肚子,身体的其他部分都像是从肚子里钻出来的,既没有大腿,也没有胸脯、 胳膊、脖子。这些店老板坐在椅子上时成了一大堆。 博西尔相反,虽然又矮又胖,可是丰满得像个蛋,结实得像个球。 罗朗太太根本没有喝完她的第一杯,高兴得红光满面,眼睛发亮,看着他的儿 子让。 现在他心里达到快活的高潮。这事办完了,已经签过字了,他有了两万法郎的 年金。从他笑的样子,从他变得更嘹亮的说话声音,从他更干脆、更有把握看人的 样子,都可以感到钱对人的份量。 现在请就席了,当罗朗将胳膊伸出去请罗塞米伊太太的时候,他的妻子大声叫 道:“不,不,老爹,今天样样都是为了让的。” 在桌面上显出的是不同往常的奢华;让坐在他父亲位置上;他的刀叉前面,是 一大把扎满了丝带的花束,大典礼上用的真花束,竖在那儿像是座挂满了彩旗的圆 丘,两侧是四个高脚盘,一盘装的是出色的桃子堆成的锥体,第二盘是一个掼足了 奶油的大蛋糕,上面盖着些糖溶制成的小钟,成了一个教堂式建筑的糕点,第三个 盘子里是浸在透明糖浆里的凤梨片,而第四盘讲究得出奇,是从热带来的黑葡萄。 “啊哟,”皮埃尔坐下时说,“我们庆祝阔佬让登基。” 上过汤之后,送来了马德拉葡萄酒,大家都同时说起话来,博西尔讲他在圣・ 多明各时,一个黑人将军宴席上吃的一些名菜。罗朗老爹听着,一直想在这些话的 中间插进去他一个朋友在麦东请的另一顿筵席的故事,在那顿筵席上的宾客,人人 都病了十五天。罗塞米伊太太,让和他的母亲在规划去作一次郊‘游,并在圣・儒 安午餐,他们对这次郊游预计会十分有趣。皮埃尔后悔没有在海边一家小饭店里单 独吃饭,躲开使他心烦的这些喧闹和欢笑。 他捉摸现在该如何才能找他弟弟,告诉他自己的顾虑,并且使他放弃这笔已经 接受了,正在享受、井且早早就为之飘飘然了的财产。显然这会对他很艰难,但是 得办。他不能犹豫,他们母亲的荣誉受到了威胁。 一条大狼鲈上桌又将罗朗老爹引回了钓鱼的故事。博西尔讲述在加蓬、马达加 斯加,尤其是在中国和日本海岸的惊险故事,在那儿那些鱼的奇形怪状,和居民一 样。他讲那些鱼的形状是金色的眼睛,红色或者蓝色的肚皮,它们有像扇子样的怪 鳍,尾巴剪得像新月,同时边讲边模仿,样子十分可笑,让所有的人听得连眼泪水 都流了出来。 只有皮埃尔显得不信,还嘀嘀咕咕说: “说诺尔曼人是北方的加斯科尼①人真有道理。” ①加斯科尼,为法国西南部的一个地区,民间传统认为这儿人好说大话。 鱼上了以后是一道鱼肉香菇馅的酥饼,接着是烤鸡、生菜,青李子和皮蒂维埃 的馅儿饼。罗塞米伊太太的女佣帮助上菜;随着饮酒杯数的增加,兴致也往上长。 当第一瓶香槟酒的瓶塞蹦出来的时候,十分兴奋的罗朗老爹用他的嘴学那“噗”的 一声,然而宣称: “比起手枪响来,我可是喜欢听这开瓶声。” 变得火气越来越大的皮埃尔冷笑着回答说: “然而这一声对你可能更危险。” 快醉了的罗朗老爹把他的满杯酒放到桌子上问道: “那是为什么?” 好久以来他就愁他的健康:体重增加,眩晕,经常无法解释的不舒服。这位医 生回答说: “因为手枪子弹很可能从你旁边飞过去,而这杯酒必然进到你肚皮里。” “那后来呢?” “后来它就烧坏了你的胃,损害你的神经系统,加重循环系统的负担,于是造 成中风。这是像你这种体质的人都会受到威胁的。” 这个老首饰商越来越厉害的醉态像是一下子风消云散了。他眼睛发愁,定定地 瞅着儿子,想弄清他是不是在开玩笑。 可是博西尔叫道: “嗨!这些要命的医生总是说:别吃啦,别喝啦,别爱啦,别跳圆舞啦。所有 这些都会对宝贝健康捅点儿小漏子。嘿!我全干,我,老兄,在世界上任何地方, 哪儿行就那儿干;我越是能干,我的身体就越没有问题。” 皮埃尔反嘲说: “首先,您,船长,您的身体比我父亲好;其次所有的老光棍都这么说,一直 到了那天……这时他们已经无法第二天到谨慎的医生那儿去说:‘您有道理,医生。’ 当我看到我父亲干对他最不利、最危险的事时,我自然得阻止他。我要不这样办, 我就是个坏儿子。” 轮到不高兴的罗朗太太插进来了: “你看,皮埃尔,你在干什么?就这么一次,对他没有坏处。你想想现在对他、 对我们这是多大的喜庆。你会使他败兴也使我们全泄气。你这么干是不好的。” 他耸耸肩,嘀嘀咕咕说: “他愿意怎么办就怎么办,我已经劝过了。” 可是罗朗老爹不喝了。他看着他的杯子,杯子里装满了透亮清澈的酒,他轻快 的心情,令人陶醉的心情,随着从杯底上升起的小泡泡浮到表面,飘走了。他看着 杯子,带着一股怀疑神气,就像是一只狐狸找到了一只死鸡,还嗅出了兽夹子的味 道。 他犹犹豫豫地问道; “你以为这会对我很有害吗?” 皮埃尔有点后悔,责备自己的脾气不好,因而让别人受罪。 “不,喝吧,一次能行;可是不要过份,而且不要养成习惯。” 这时罗朗老爹举起了杯子,但还没有决定把它搁到嘴边。他伤心地端详着它, 又想又怕;后来他闻了闻,尝了尝,一点一点地喝,在品尝的时候心事重重,又嗜 好,又贪馋,到喝干了最后一滴时又后悔。 忽然间皮埃尔的眼光遇到了罗塞米伊太太的,她的眼光注视着他,澄蓝透明而 冷酷。他感到自己深深理解到、猜测到勾起这道目光的明显思想,这个心灵简单正 直的小女人的愤怒心情;因为这道眼光在说:“你在妒忌,你。这可耻,这。” 他低下了头,开始吃东西。 他不饿,他感到很不舒服。想走开的念头、想不再处在这群人中间的念头缠着 他,他不想再听他们聊天嘻笑。 然而这时那些酒的香味重又开始使罗朗老爹心神不定,他已经忘记了他儿子的 劝告,斜着一只眼恋恋地看着在他刀叉旁边那瓶几乎还是满的香摈。他不敢碰它, 怕又遭到第二次警告,在想用什么计策和手法能不惊动皮埃尔的注意,把酒弄过来。 他想了一条最简单不过的计策:他漫不经心地拿起瓶子,握着瓶底,隔着桌面伸过 去,首先注满医生的空了的杯子,接着轮流将别的杯子注满;当轮到他自己的时候, 他就开始大声说话,这样当他朝杯子里倒进去的时候,人家肯定会认为这是不在意 做的,谁也不会对此注意。 皮埃尔对这没有想,喝得太多了。又气又恼,他不停地喝,用不经意的姿势将 玻璃高脚香槟酒杯举到嘴唇上,可以看到在透明的液体里有许多气泡在窜动。他让 酒在他嘴里很慢地流过,好体会气体从舌头上挥发时细细的辛辣甜味。 渐渐地,他全身都有一种温暖的感觉。从腹部开始,像一片炉火似的,达到胸 前,渗到四肢,一直扩散到全身,像一道有益健康的暖流带来了快感。他觉得好些 了,不那样烦躁,不那样不愉快了;而黄昏时想和他弟弟谈话的决心也变淡了,不 是要说这件事的想法减退了,而是不想马上破坏他自己感到的这种舒适感。 博西尔站起来要敬杯酒。 向周围敬了一个礼后,他说: “尊敬的太太们先生们,我们聚会是为了庆祝我们的一个朋友刚获得的幸运。 人们从前说过,幸运是盲目的,我相信它只是近视或者爱开玩笑的,它刚才收买了 一个出色的老海员,使他同意它从勒・阿佛尔港挑中了我们的好朋友珍珠号船长的 儿子。” 从大家的嘴里迸发出了喝彩,还衬托着鼓掌。于是罗朗站起来准备答辞。 因为感到他的嗓门噎住了,舌头也有点儿沉重,他结结巴巴说: “谢谢,船长,为了我和我的儿子谢谢您。我永远忘不了您在这个情况下的作 为。我祝您如意。” 让笑着,轮到他说了。他说: “是我该当谢谢这儿的忠诚好友,极好的朋友们(瞧着罗塞米伊太太),今天 他们令人感动地表证了他们的感情。可是绝对无法用语言来表达并证明我的感激。 我以后,在我一生中的任何时刻都将永远对他们证明这一点,因为我们的友谊属于 不朽的。” 他的母亲十分感动,低声说: “太好了,我的儿子。” 可是博西尔叫道: “说呀,罗塞米伊太太,请代表美丽的女性说说!” 她举起了酒杯,用动人的嗓子略略带着忧郁的调子说: “我,我为马雷夏尔祝福。” 暂时平静了几秒钟,这是合乎礼仪的默哀的几秒钟,仿佛在祈祷以后那样。一 口流畅恭维话的博西尔说了: “只有女人才能这样细致。” 接着转身对着罗朗老爹说: “究竟,这个马雷夏尔是个什么样的人,您曾经和他很亲密吗?” 这个醉得心肠也软了的老头儿开始滴下泪来,用含糊不清的声音说; “一个兄弟……您知道……一个难得的……我们分不开的……他每晚都到我们 家吃饭……他付钱让我们到剧院过小节庆……我只给您说这点……就这点儿……这 点儿……一个朋友……一个真正的……真正的……不是吗?鲁易斯?” 他的妻子简单回答说: “是的,一个忠诚的朋友。” 皮埃尔看着他的父母,可是人家谈别的了,他又开始喝酒。 对这次晚会的收场,他几乎记不起来了。大家喝咖啡解酒,逗着玩儿,尽情大 笑。后来将近午夜时他就躺下了,心里迷糊,脑袋发沉。他像块木头似的一直睡到 第二天九点。 ------------------ 小草扫校中国读书网

Search


Share