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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林家在一栋大厦的十楼。别的不说,单那大门就十分气派,如果是头次造访一 定会吓一跳;原来设计师服膺林先生指示,硬是把人家花园别墅的大门塞进了一层 楼里,那红底金花的大铁门睥睨着邻居所谓的雕花木门,果然抢眼。林先生慧思, 台北市也不晓得还有没有第二个想得到的人。 进了门──还是大门上又开一个小门出入,没有汽车进进出出,用不到全开─ ─是玄关,大理石地面,旁置盆景,来客脱鞋一律以那倒霉的万年青为扶手。登堂 入室,才又见识到林家居室之大,家俱摆设之多,客厅里沙发就设了两套:一套发 亮的蓝丝绒面子西式,一套古色古香桂木雕花中式;各自摆开,谁也不去配合谁。 这边靠墙做了一个吧抬,纸灯笼垂得低低的,有东洋风味,那边斜对过,是神龛, 请着家神,摆了供桌,实用性较高。 现在林家一家子都坐在客厅里;所谓一家子,其文也只有四个人:林先生、林 太太、月娟、月娟的哥哥守义。 「唉──」林先生长长叹口气,他是个最忠厚不过的人,本来做着点小生意, 几块地上赚了大钱,并不敢就此越份,还是守着老妻,守着他的一儿一女,只拼命 在这家里费心,本以为开年就办嫁女的大事,怎么想得到变生腋肘。 「唉啥米?」林太大骂道,「单知样唉!」 「唉,」林先生还是叹气,「伊来阮也没对伊不好。」 「没真心的!」林太太想起来就生气,「还讲对伊不好是安状?好象自己的子 来疼借!找无头路,阮拿钱出来送伊去日本,自己不要去,是怨啥人?看现在事清 地做得不坏了,才讲要和阮月娟切!阮也不是受气什么,阮就气伊不要和月娟结婚, 不就量早讲?到如今月娟廿八岁才来反悔,阮就气得啊!」 「唉,」林先生三叹,「看这个囝仔也老实款。」 「老实嗯!不就看到伊老实!」林太太双眼一瞪,「给你讲,知人知面不知心 啦!咱全家拢给伊骗去了!」 「不是这样。」守义放下手中作状的报纸;他戴一付黑丝边眼镜,长相斯文, 说着流利的国语,差不多和他妹妹说得一样标准。这是一个奇怪的双语家庭,父母 子女各说各话,「感倩这种事本来就不能勉强,吴信峰以前说爱月娟,要和她结婚, 都是真心的,现在变了也就是变了,男女之间的爱情不一定就会以结婚为结果。」 「不要结婚,怎不量早讲!」林太太对儿子怒吼:「你是查甫,月娟是查某哦, 你三十岁不要结婚,我是不爱睬你。月娟的事倩,你勿在那黑白讲!卡早阮就讲不 好,二人同年阮就不喜欢!」 「好啊啦!」守义带笑把报纸扔开,「妈,你想要怎样?你要叫伊吴信峰断脚 还是断手?做你讲!」 「啊唷!」林太太大叫起来:「你不要乱讲,阮怎会叫伊断脚断手,阮才没那 歹心!阮月娟也不是一定爱嫁伊──」 mpanel(1); 「好了好了!」一直默不作声的月娟,忽然咆哮起来。她起身逃回自己房里, 一面还叫着:「你们不要说了好不好?」 她砰了门进房,瞄准床上将自己一掷,脸埋在枕间哭起来。她回来半个月,和 信峰见过两次,第一次针对问题讨论,信峰表现得很烦躁,很不安,他才升小主管, 准备在工作上好好谋发展,他这一套说辞讲给月娟听,月娟也接受,只要他不是变 心,她就不怕等。第二次见面,是隔天的周末,他请她去看电影,人多买不到票, 要是从前他一定会请她去坐坐咖啡馆,这次却提议回家。两个人到了他家,他径自 去午睡,丢她一个人在客厅陪他妈妈看电视,月娟很委屈,就告辞,他妈妈叫他起 来送,他只装睡熟了,月娟终于独个儿回了家。回家后自己就知道两人完了,才对 家人公开说明事情始末,只有退学的事还瞒着,说是请了假。她和信峰毕竟是从大 学一年级开始的交情,很有默契;她确定完了,他就果然连个电话都没再打来。 月娟坐到梳妆台前抽面纸揩脸擤鼻涕,望见镜中自己红红的眼睛和鼻头,心中 酸酸的又想哭;她已经挺了十天了,先是等着他来道歉,再又等着他来解释,现在 就只等他来还她一个交代,他都不来吗? 等!她和他的交往,就是没完没了的一个等!等他毕业,等他服兵役,等他找 职业……。她对着镜子哭起来,她其实至今还不能相信这桩爱情──或者是婚姻─ ─已写到了完结篇。她只好每天给自己洗脑:「他已经不爱你了,你当然也不爱他! 他已经不爱你了,你为什么还要爱他?」 恍恍惚惚的,月娟偶尔也会觉得自己从来没有爱过信峰。信峰并不出色:长相 中等,成绩平平,身材矮壮。唯一可以算是长处的就是脾气好,人老实。难道说她 只贪他一个老实,上天就要罚她看走眼吗?月娟是母性强烈的女孩,一向喜欢照顾 弱小;还是刚上大学的时候,她带了好多自己家里做的刈包到学校去请客,她像小 妈妈一样的一个个分发,在其中得到慷慨的乐趣,同学们都来争食,有几个男生还 涎着脸来要第二个,只有信峰远远坐着看,她猜他是害羞,心中留了意,特为留一 个下来送过去给他,他居然摇头不要,她讪讪的只好走开,才转背,却又被他叫住: 「喂!给我!」 这以后同学们起哄把他们归成了一对,谁也没有挣扎痛苦的,极其顺当的交往 了起来。信峰家里没有月娟好,可是哥哥是挂牌律师,虽然父亲去得早,家道也一 直算小康。林家是新发,并不挑剔,男方将来有份正当职业就可以了,他们一个宝 贝女儿自己当然不会亏待。于是这两个人一面谈着平稳的恋爱,一面就顺理成章的 在两家大人和自己心里订下终身。 月娟对待信蜂真是一心一德,自从认识了他,她就再没有做过别想,甚至连男 明星都不想。这是她秉承林先生的忠厚,林太太的实际,以及因应环境所造成个性 的一点具体表现,讲清楚一些是这样:因为忠厚,所以不能负人;因为实际,信峰 已经是自己人了,不对他好难道去对外人好?至于环境,那是因为林家今天的场面, 首先需要自己的认同,所以由假定衍生出来一个真理:只要是和这屋里沾边的,必 定是最好的,信峰的价值自然也可以因此被肯定。心里没有别人,月娟当然把所有 的母性发挥在信峰身上。长久以来,他的穿戴无一不是经过她的拣选,出自她的心 裁,她在日本逛百货公司,从来只到男装部和廉价部,她自己买大减价的衣物,却 连真丝领带也为信峰添购。 月娟一面对镜悲泣,一面努力想着她和信峰到底爱还是不爱。她想不通这大问 题,却想起来有一次她犯胃病,躺在床上哼哼唧唧,信峰坐床边拉住她的手,一脸 恨不能替她来痛的样子,终于说:「将来我们两个人,最好你能先死,像你这个样 子,我如果比你先死,谁来照顾你呢?」 月娟想着,哭出了声,她若现在就死,吴信峰悔是不悔呢?她抽屉里拿把剪刀, 大柜子里搬出相簿,一面哭,一面剪烂她和吴信峰的合照;一张张照片里,那个老 实人在她身边拘谨的笑着,谁知道他会拖到了今天,教她摔这样大一个跟斗?二十 八岁,照外国算法,她才二十七,她是立定志向要嫁的,她才不为吴信蜂做一辈子 的老小姐。 「月娟,月娟!」是林先生在外面喊她。 她丢下手上的事,弄清爽了头脸才走出去。林先生递一张支票给她。 「这是信峰的会钱,」林先生几乎是有点惆怅的说:「你打电话叫伊拿回去, 连利息一起,六次,三万块。」 月娟默默的接过支票,就去打电话。信峰跟了林先生的会,一个月一万块,他 来不起,林先生用月娟的名义帮一半,算是他们两个小孩自己的结婚储蓄,月娟不 在家,信峰有个送会钱的借口,也来走动走动,现在自是不必了。 电话打到公司找信峰。 「那我下班就来。」信峰还是那样低沉温柔的声音。 「好。」月娟说着要挂电话,「再见──」 「哎──」信峰拦住她,「你六点钟的时侯到楼下等我好不好?」 她知道他怕见她父母,想一想,还是体恤的答应了。也许,也许不是单单为了 他,也许是她自己并不真的死了心;她等他等得太久了,八、九年,等也要等出一 份深情。 她又在大厦门厅等他,下班的巅峰时间,他迟了约莫十分钟,拎着○○七手提 箱赶来。 一看到他,月娟就把手上装了支票的信封递过去。他接下问她:「吃过饭没?」 月娟摇摇头。信峰说:「请你吃饭。」 两个人就在附近找了家西餐厅,新开的,他们都没来过,没有共同的回忆,正 好可以理性的谈一谈。 叫了饭,月娟提醒他:「那张支票是三万块,我爸爸说连利息一起给你。」 「怎么还要算利息?」信峰这才抽出支票来看,「那我还要找钱给阿伯。」 「不必了。」月娟说,「我爸爸做事就是这样,你知道他的脾气,你找他,他 也不会要的。」 信峰不说话了,开了手提箱把信封扔进去。女侍送东西来,两人开始吃饭。 「你以后要怎么办?」还是月娟先开的口,信峰素来不多话。 「在公司上班啊。」信峰飞快的看她一眼,眼睛又落回盘子里。他对她多少有 分歉疚,也是想到了她的年龄,才觉得要负点责任起来。 「不是,」月娟的盘子还是堆得满满的,「我是问,你有没有别的对象?」 信峰对着盘子摇头:「没有。」 「那你为什么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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