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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一章 在市场上
胡安努力装作平心静气的样子,像往日一样走出作坊,将空罐抛向空中,再用
手接住。正在院里晾衣服的一位女邻居托胡安代买牛奶,给他奶罐和钱时,女邻居
问:“出什么事啦?你脸上怎么有血?”
胡安顿时面如死灰,目光投向女邻居指出的血污处,又瞥见手上有几处擦伤和
口子,便机警地回答:“我干活时让锯碰破的。”
“多半是叫你师傅砍破的吧。昨晚上吵吵闹闹的,我们就知道你和堂娜杜蕾丝
准得吃亏。那人昨天回来时醉成那个样子,自个儿管不了自个儿了。去吧,别耽搁
工夫,回来时我给你留个面包,看样子你都快饿死了。”
胡安在年龄允许的范围里,拼着腿劲疯狂地跑着,跑着,一心要逃离那个悲惨
的作坊,他竭尽全力,仍感到劲不够使。他觉得赤身裸体、鲜血淋漓、伤痕累累的
杜青丝在追自己,后面还跟着手持凿子的师傅;这一幻觉中的行列的末尾,是那把
散发着熏香气与教堂味的红色天鹅绒面的太师椅,它被狂怒的师傅用长刨和锤子砸
得稀里哗啦散了架。在神经极端错乱的时刻,街道仿佛也显得又短又窄,于是他拣
最宽最直的大街跑,要跑到……跑到哪里?他不知道,唯一的念头是逃离作坊。胡
安没有像埃瓦里斯托担心的那样去找市长和士兵,他根本没往这方面想,因为他相
当聪明,心想如果那样的话,在查明真相之前,他和师傅都得进监狱。但又有谁能
够查清事实呢?
最后,胡安精疲力竭,气喘吁吁,跌跌撞撞地扑进飞行者市场的一个门里,一
头栽到墙角――唉,这孩子年龄不大,阅历却不浅!少顷,便把受伤的手搭在前胸,
深沉地睡着了。现在,谁都明白他衬衣上显而易见的血迹的来历了。天黑了,铁栅
栏该关了,一名市场看守踢了胡安一脚。
“起来,走开。”他喊道,“你睡了那么长时间。要关门了。快滚!”
胡安起来,一声不吭地走出去,在街上转游开了。第一个念头是到玉米粥店去,
他好久没去了,因为埃瓦里斯托明确禁止他看望娜斯塔西达。
“我的作坊,”埃瓦里斯托嚷道,“坐马车的先生和夫人常来常往,大家如果
得知我收了一个肮脏的捡破烂的老太太的孩子作徒弟,会说些什么呢?哪天要是看
见你去粥店,我就揍你。”
但胡安还是偷着去看过几次救命恩人。然而这一回,不知为什么,他不愿意去。
他在花卉门的食橱后边过夜,巡夜人一过来,他就得挪地方。天亮了,胡安自荐替
那些再次来市场买水果蔬菜的人拿东西,可是没人雇他,因为他没有篮子、绳子和
背篓,这些是以此谋生的孩子们所必不可少的。怎么去买呢?……不可能,他连一
个特拉科也没有,只穿着一身衣服跑出了师傅的家门,再说,他受伤的手和血迹斑
斑的衬衣令人恶心。胡安于是白天在广场闭转,吃笋叶、卷心菜根和水果皮,这么
过上四五天还可以,然而再下去就不行了,消化不良与饥饿已使他形容枯槁,别说
跑,连走都很吃力。走近水果和蔬菜摊贩也是白搭,她们非但不雇用他,一见他过
来就轰赶他,因为别的孩子害怕他抢了生意,便指指点点,说胡安是懒汉和小偷。
他唯一没接近的,是一位人称塞西莉亚的女水果摊贩。此人身材高,模样俊,气色
好;鼻子扁平、性格倔强,眼睛乌黑狡黠;高翘着的大乳房仿佛急切盼望出来上街
似的,在布料精细的彩色绣花衬衫里晃动,衬衣上几乎看不出果汁溅的小斑点。她
的脖颈堪称橱窗:那里挂着珊瑚串、珍珠银器申和系着红丝绸带的金质圣牌,耳朵
上吊着宝石大耳坠……她像一位水果女皇,坐在售货亭里一堆堆蜜桔、酸橙、柠檬、
香蕉、曼密苹果和热地出产的其他水果之中,接待顾客,收钱找钱,忙个不停;买
主太多了,尽管有两位长得不错的姑娘帮忙,她依然应接不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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塞西莉亚漂亮威严的外表及她周围的人群吸引了胡安,可他不敢靠近。但又迫
于无奈,他壮着胆子,趁市场顾客不多的时候,上前搭话。水果女皇开始很冷淡,
等到胡安讲述他是孤儿,保护人已是风烛残年,赢弱无力,自己已经吃了一个星期
烂菜叶和水果皮的时候,她动了恻隐之心,一下子给了胡安两个玉米饼卷、几个苹
果。
“你需要什么?想干什么活儿!”她问胡安。
“我需要一只大筐,四五个小篮,两块龙舌兰纤维布。我想给别人往家送水果
和蔬菜。您给我的东西,我将用劳动来偿还。”
“哎哟!看样子你挺机灵,是个好孩子。你在哪儿住?”
“我没有地方住。”
“那你以前在哪儿?”
“晚上我在街上过夜,靠着门,躲着巡夜人。”
“你要是学坏可得当心。你叫什么名字?”
“马科斯。”孩子毫不迟疑地回答,他觉得应该隐瞒自己的身世。胡安唯一害
怕的是碰见师傅家的哪个邻居,因为他估计那桩案件已被发现,尽管在广场上什么
也没听说。
“行。”塞西莉亚答应道,“你需要的东西我给你,晚上你睡在房子里。我告
诉市场管理人一声。每周挣的钱,一半给我,一半给你自己买一条毯子、一件上衣
和一条裤子,因为天快冷了。今天晚上我给你件上衣,把身上这件脏的换下来。你
就站在我摊子旁边,我把水果往你篮里放,顾客不管愿意不愿意,也得雇你。”
第二天,胡安果真稍微干净了一些,吃了塞西莉亚的剩饭,作好了准备。从这
天起,胡安干活、挣钱,给众议员、参议员、法官往家送水果,这些人都是塞西莉
亚的顾主,因为她的摊子是飞行者广场上最好和最有信誉的。她的水果价钱贵,但
却是那里质量最好的。不出一个月,胡安就偿还了篮子及衣服钱,兜里还剩下一些
雷阿尔和铜币。一天,在胡安没活干的时候,新保护人让他去办一件事,他趁机寻
访了那位捡破烂的老太太。
已经流逝的不算短的时间,丝毫没有改变胡安曾经住过的那一带的面貌。瓜迪
奥拉广场的出租马车依然肮脏寒枪,破烂不堪;圣伊莎贝尔酒店依然是醉汉与脚夫
云集、闲聊和吵闹的场所;污水沟的绿水依然冒着恶臭的气泡,淹没了孔德萨胡同。
只是玉米粥店里发生了一些变化。
“科莫迪纳”卧在门口,舔着一只受伤的前爪,它老眼昏花,瘦骨鳞峋,原先
粗细光亮的黄皮如今正在脱毛;儿女们也像其他狗崽对待母狗那样抛弃了它,或者
浪迹四方,或者已经死去。胡安走近它时,黄狗停止了舔爪,瞅着他,迟疑着,但
这只是一瞬间的事情,随即黄狗站起身来,想蹦上前去,仿佛要在多年不见之后欢
迎和拥抱胡安,然而已不可能了,残臂和年岁(它已超过了人们通常认为的狗的最
高寿命坏允许它这样做质狗又跌倒在地,只是不停地摇着尾巴,表示它的高兴与亲
热。
“不行,你不能动,可怜的‘科莫迪纳’。你太老了,前脚又有伤。”胡安说,
“不过没关系,我年轻力壮,尽管我的命运比你还惨。你比我妈还好,她把我扔到
了垃圾堆。现在该我爱抚你了。”
说着,胡安坐到门槛上,抱住黄狗尚可令人畏惧的大脑袋抚摩着,两手在它瘦
得显露出一根根肋骨的身上摩挲着。
“可怜的,可怜的狗!从今往后,我来照管你。每次出来办事我都来看你,你
会得到肉、面包和你能吃的一切东西。”胡安抚摩着“科莫迪纳”,黄狗伸出软绵
绵的无血色的舌头,舔着他长满老茧的双手。胡安最后站起身,决定钻人粥店的昏
暗与烟雾中去。这是一个墨西哥城少见的阴云密布的黄昏。炉灶上熬着晚间出售的
供病人食用的玉米面甜粥,灶里木柴的火光摇曳不定,照得店堂忽明忽略;四壁与
椽上的烟垢、灰尘和蜘蛛网更多了。胡安躺过的摇篮还在那里,它曾使相继在店里
做工的好几位妇女的小孩安然人睡。狡黠、勤劳、淘气的蜘蛛,沿着拴系这个十分
原始的摇篮的绳子小心翼翼地蠕动着,它们也许是那些跟胡安嬉耍过的蜘蛛的孙子
或曾孙。老板娘胖得吓人,又圆又黑的脸庞和血红的眼睛让人望而生畏,活像一尊
镶在发发可危的黑墙上的阿兹特克人的畸形神像。
相反,纳斯塔西达则干瘪发皱,身上只剩下骨头。她居然能活这么大年纪,真
是奇迹!她躺在原先那个角落,铺的也许还是原先的席子,盖着一条毯子,露出头
发稀疏花白的脑袋;然而清瘦的死尸般的脸上,显示着慈善和逆来顺受的神情。跟
“科莫迪纳”一样,刚认出胡安,她就想起来拥抱他,但却做不到,只伸出了一只
骨瘦如柴的胳膊,胡安弯下腰,自己把它搁到脖子上。
“别动,你躺着,纳斯塔西达,我来坐到你旁边;你起不来了。你得了什么病?”
老太太用微弱的仿佛发自地底下的声音回答道:“我还能得什么病,胡安?年
岁大了呗。你说呢?可我求了上帝,让他在我见你一面,为你祝福之前,不要夺走
我的生命。因为你没有母亲,该由我给你祝福,孩子。”纳斯塔西达做出极大的努
力,从胡安脖子上抽回手,微微欠身,伸出苍白的手指,给这个孤儿祝了福,随即
倒在坚硬肮脏的枕头上,从胸中呼出最后一口气。毫不费力,毫无痛苦,她那平凡
的灵魂穿过屋里的浓烟和忽悠闪烁的柴火的光亮,飞向了神秘的永恒区域。
胡安干说万说,竭力解释长期不来探望的原因,说师傅埃瓦里斯托不许他出来
;又讲他现在已有了工作,能够谋生。但这一切都是徒劳,纳斯塔西达听不见了。
她死了!一想到这里,胡安掀开毯子,触摸老太太……又硬,又凉。他走到老板娘
跟前,要告诉她,她也不应声;胡安触摸了她,还用力摇晃她……老板娘一动未动,
她也死了,坐在那里,保持着一星期前的姿势。猝发的脑溢血,结束了她为期八十
年的无意识的人生历程。
胡安心事重重地离去了。、他一闭眼睛,面前就能出现健壮白净、伤口汩汩冒
血的杜蕾丝和纳斯塔西达的一副干骨头架子,在这两个不幸的人中间,穿插着“科
莫迪纳”,它举步艰难,微睁双眼,全身肮脏,皮毛下显露出一条条肋骨,一只伤
腿不敢着地。胡安不时用衣袖抹着眼泪,痛心疾首,分不清这三个在人生道路上殊
途同归的生灵当中,哪一个更让他揪心。他这样回到市场,警卫认识他,给他开了
铁栅门,胡安难过地倒在售货亭的硬床上。塞西莉亚早已收拾完货摊,跟两个女仆
一起回家了。
第二天,胡安向塞两莉亚讲了那位年老的保护者的去世,并征得她的同意,很
早就来到孔德萨胡同。宏大的玉米面粥与玉米饼加工厂――假如在法国的话,就得
这么称呼――缩小了营业范围,只生了一个炉灶,只有一个女工在干活,其余两个
披头散发,在两位死者前边低头哭泣。死者面对大街,躺在席上,每人身旁点着四
支蜂蜡蜡烛。那个年纪最大的印第安女工是相貌吓人的老板娘的遗嘱执行人,临死
前三四天,老板娘给她指明了开凿在屋角墙壁与地板之间的一个洞,在洞里找到了
一些破布疙瘩,每个里边都多多少少包着些银质辅币、夸尔蒂亚和几个比索。遗嘱
执行人用这笔钱去市场买了两张新席子,胡安一来,她又托他到烟贩胡同买两口棺
材,再到教堂交纳酬金,黄昏时把十字架和高烛台拿回来。经常跑腿的胡安办这类
事当然很在行,不大工夫就买回了棺材,教区公证人也跟着他来了。公证人怕这是
胡安和他开玩笑,或者骗他,便亲自前来察看,询问粥店女工,收取七个半比索的
教堂安葬费。下午五点左右,身披绣着银丝带的黑色旧法袍的副本堂神父,带领五
名穿着肮脏的白圣衣、拿着白铁十字架和高烛台的教堂杂役,出现在粥店门口,唱
了安魂经,给屋内洒了圣水。随后,自动前来的街道脚夫将两位死者人殓,棺材里
既没放石灰,也没放砂或其他东西。他们把棺材钉牢,抬走了。副本堂神父和杂役
沿着圣伊莎贝尔大街一路小跑,脚夫们跟随其后也是一路小跑,疲惫的胡安和可怜
的瘸腿狗“科莫迪纳”勉强跟上这队给穷人送葬的行列。
到了圣马利亚墓地,他们挖了两个以至见了水的深坑。副本堂神父唱了另一篇
安魂经,往黑棺材上和阴暗的墓穴里洒了圣水。胡安看着这两位给了自己的幼年以
慰藉与庇护的妇女的遗体埋入深深的地下。在这个气候多变的忧郁的冬日,当阴沉
的黄昏结束时,胡安和狗耷拉着脑袋,回到城里,冻得浑身哆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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