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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三章 小偷
当从他口袋掏出四个雷阿尔、一个梅迪欧和一夸尔蒂亚时,胡安一时间对自己
的诚实产生了怀疑,心想自己也许偷了钱,也许自己混饨粗俗的意识想象出的那个
神灵抛弃了自己。塞西莉亚本人也满腹狐疑,惋惜地望着胡安。一想到塞西莉亚认
为他有过错,胡安便大为震惊,他本能地感到她是自己在世上唯一的靠山,如果失
去了她,那就再没有人可以求助了。眼泪汪汪的胡安拿手指擦去泪水,随后比划出
一个十字,面对塞两莉亚,用一种顿时连“圣胡斯托”也被感动的语气,真挚而坚
定地说:“堂娜塞西莉亚,我以这个神圣的十字起誓,我什么也没偷。兜里的钱是
我的,我昨天挣的。那位律师给我一比塞塔,另一个总统府的先生又给了一比塞塔,
圣伯尔纳大街那个厨娘给了一个梅迪欧和一夸尔蒂亚,像每个星期一样,我昨天给
她送了乳酪和黄油。”
塞西莉亚立刻明白了真相,疑窦随即消散,回答道:“对,马科斯,我相信你,
没必要发誓,你是好孩子。这些人只要到顾客家去,问问你说的是不是属实就行了。
你兜里的钱也是这个数,这是巧合。”
“为这么一个小流氓现在去调查,去纠缠与此无关的事情?我们没那么好说话。”
“圣胡斯托”答了腔,“我已经派人请市政议员去了,让他来处理。”
市政议员不是别人,正是咱们的朋友兰巴里亚律师,他果然很快就来了,那伙
人尽量夸大其词地向他陈述一番。塞西莉亚赌咒发誓,慷慨激昂,为胡安辩护,但
其余的证人则予以反驳。
“暖!静一静!”兰巴里亚律师发话了,“我不允许任何人在我面前失礼。您,
由于对上不恭,”他向塞西莉亚说,“本该监禁八天,可我不愿伤害您,现在只让
您交五比索的罚款。这个小无赖呢,不但做贼,而且毫无教养,调皮捣蛋。送他到
孤儿院去,给那里好好介绍介绍,叫他得到应有的待遇。”
兰巴里亚作梦也想不到,他判决的就是巫婆为治愈堂娜帕斯夸拉而偷走的那个
小孩!他为自己的果断举动感到满意,转身走开时,低声对管理员说:“别忘了乳
酪和黄油,您再送些塞西莉亚货摊上的好水果。我家三点正吃午饭,这您知道。”
“整个市场都会给您送东西的,因为您给我赶走了那个聚众闹事的流氓,又罚
了这个塞西莉亚的款,她越来越猖狂,或许由于脖子戴着珍珠和珊瑚。”
“老弟,您得放老练些。”兰巴里亚说,“我们每人都有缺点。对她您就包涵
着点,只要她肯送最好的水果,我下令罚的款您就给免了吧。若找我的话,我是两
点从市政会议大厅出来。今天有件重要的事情:他们打算撤消这个市场,挪到莱尼
亚大桥那儿去。这里将变成一座玻璃的音乐舞蹈厅,这是有可能实现的事情。我们
要设法让您在新市场当管理员,因为正式管理员的风湿病已经侵犯了心脏,这叫内
心包炎。您不懂这个,不过懂不懂都一样,您就祈求上帝让他死吧,反正我们都免
不了一死。”
“我一定祈求上帝,律师先生,哪怕不灵验也求。”
兰巴里亚从市场上一堆堆的印第安人、厨娘和仆人当中挤了出去。在看守们驱
赶下,众人散去了,说道:“没什么……小事一桩,家常便饭,抓了一个小偷。”
塞西莉亚回到货摊,又气愤,又难过。马科斯,或者确切地说,我们可怜的胡
安,被一个小鹰揪住耳朵,拳打脚踢地从市场带往孤儿院,后边少不了跟着一伙讥
笑他的孩子,还跟着几个厨娘和女仆,她们议论说:“多可惜呀!年纪轻轻的,长
得又不丑,身强力壮,完全能干活,却去做贼!咱们上哪儿去呀?那间阔气的办公
室里的先生说不定会帮助我们。不能再上街了,连披巾都不保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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遭诬陷的胡安愤愤不平,浑身血液沸腾,他反抗,他要跑;倒下又起来,起来
再倒下,就这样跌跌撞撞推推搡搡地来到一座大楼,被送进一间低矮的刷过石灰的
屋子,里面放着几把掉了底板的椅子,一个木架子,一张脏桌子,桌上摆着一套墨
水瓶及铅质吸墨器,堆满大大小小乱七八糟的纸张,一位秃顶白发、戴绿眼镜的老
头在此办公,他就是这所古老的慈善机构的院长、负责人和绝对的独裁者。
“又来一个?”见揪着胡安耳朵不撒手的警察进来,老头摘下眼镜擦起来,
“照这样下去,月底给所有这些小无赖们连饭都没法开了。粮食贵了,市政府不愿
给钱,近两周也没人来孤儿院叫穷孩子去埋人。看看咱们现在有多少人了?”
这些抱怨,是讲给坐在上席的秘书听的,秘书耳廊上夹着翎笔,冻得瑟瑟发抖,
因为一股冷风朝他那一件单薄的粗布旧衣遮盖的脊背袭来。
“普卢塔科。洛佩斯。”秘书念着卷宗里的一份记录,回答道。
“因何进来?”院长问。“因为拿粥罐砸他母亲脑袋。库特维托……”
“库特什么?……”
“库特维托。梅尔基阿德斯,因游手好闲和恶作剧;索特罗。加西亚,因在索
莱达。德。圣克鲁斯教堂帮助做弥撒时盗窃祭品;奥莫伯诺。帕哈里托,因在梅卡
德雷斯门廊扒窃,掏怀表和手绢;欧斯塔基奥。布伊特龙,因向其继父扔炮仗,烧
了他的臀部。”
“他妈的!”院长骂道,“这周共来了多少?”
“二十二个。”秘书回答,“有的是市长先生送来的,有的是区长们送来的,
有一个是索莱达的神父送来的。”
“神父可管不着孤儿院!”
“他说他是您的朋友,捎来了口信和一篮淌着蜜水的大无花果,是教堂的果树
上结的。”
“啊,活见鬼!我倒忘了,他可是个圣人,和我是至交,真的。”
“你呢,叫什么名字?”院长转身问胡安,胡安和警察在屋子角落足足站了半
小时。
“马科斯。”孩子答道。
“马科斯,还有呢?……”
“就马科斯,再没有了……”孩子再次回答。
“你没有姓?难道是野草生的?”
“还不如野草生的呢。”胡安低下头,哺哺说道。
“把这懒货带到这儿干嘛?”院长咕哝着,“他膀阔腰圆,经得住劳累,不如
将他充军。”
“是市政议员兰巴里亚律师阁下吩咐送来的。这家伙在市场行窃,闹得谁也不
安宁,哪个厨娘的腰包他都掏,西瓜甜瓜他都敢偷。”
“瞎说!瞎说!”胡安气愤地喊起来。
“住嘴,你这出言不逊的小子。”秘书制止道。
“好,我们马上就来杀杀他的嚣张气焰。先赶到院子去,傍晚关进黑屋,八天
以后他就会软得像根小绸条。您把这些统统记录在案,把帐给我算完,我们已经拖
延三个月了,说不定哪天兰巴里亚律师会突然前来视察。”
“他可是极少来的,”秘书回答说,“一来就光打听那些女孩子;有几个确实
已经出落得很漂亮了。”
“年轻人,年轻人嘛,不过兰巴里亚可不太年轻了。我们这些老头子是不想这
个的。”院长站起身,又擦开了眼镜,“我去看看我那位市场管理员朋友,听说医
生已经宣布他无法治了。干脆把这个小流氓关起来,他还瞪我们呢……你看着吧,
不出三个月,准让你在这个慈善之家变成好人。”
院长走了。秘书叫过两个一直在门口谛听的大孩子,吩咐道:“带这个无赖到
黑屋子去,锁上门,把钥匙拿来,挂在钉子上。”
在我们所说的这个办公室的墙上,钉着衣帽钩、吊有大大小小的钥匙及锁头的
链环、一幅挂历和一张陈旧的教养院条例摘抄。
胡安被带到院子尽头一处既像走廊又像陋巷的地方。他们打开一扇沉重的雪松
木门,将胡安一下子推人黑洞洞的屋内。短短几个小时,事情发生之快,生活变化
之大,使胡安瞠目结舌,呆立在黑暗中;他完全是被扔进来的,就像扔一块朽木,
一件破家具。他的眼睛慢慢习惯了屋里的昏暗,得以看清牢狱内部。地面铺着一层
臭气熏天的垃圾,霉斑和碱印遍布半截墙壁,屋顶粗大坚固的雪松椽上挂满蛛网,
老鼠大摇大摆地漫步,或者从洞穴探出光滑机警的小脑袋。角落铺着几张旧席,还
有一条以前关在这里的某人遗忘的毯子,这便是松软舒适的床榻。
胡安终于躺到席上盖上毯子,因为潮湿污浊的空气冻僵了全身。过了几小时,
屋内愈加黑暗,院里一片寂静,胡安知道这是天黑了。没人走近房门,没人给他送
饭,他完完全全被遗忘,被活埋了。
直到第二天下午,向秘书问这问那的院长才打算了解胡安的情况,看他是仍然
顽抗呢,还是已经驯服;院长注视着墙上挂的那把铁锈斑驳的大钥匙,它拴着条长
带子,以示区别。
“新来的那个小偷说什么来着!”他转脸问秘书。
“哟!”秘书从椅子上跳起来,忙去抓钥匙,“真的,我把这孩子像第一件衬
衫似的给忘了。”
“什么也没给吃?”
秘书摇摇头。
“也许他已经死了,进去快两天了。如果人家知道他饿死,我就不好办了。这
是一个不可饶恕的遗忘,它可能会使您丢掉职务。”
“您放心,那孩子又胖又结实。”
“走吧,走吧。”院长从钉子上摘下那把幸运的钥匙,两人直奔黑屋而去。
饿极了的胡安,呼喊过。也用尽与力拍打过房门,但一概无用。听见叫声的孩
子们讥笑他,嘲讽他,并从外面敲门。被惩罚者的哭泣与喊叫他们听惯了,结果也
就拿它当笑料了。
院长及其秘书进屋划了根火柴,只见胡安裹着毯子,一动不动。
“死啦!死啦!没救了!”院长说,“得编个瞎话,说点儿什么。”
“没死,没死,还热乎,还在呼吸。一碗汤和一杯酒就能叫他醒过来。他是饿
的,再没什么。我自己去拿。”
一会儿工夫,秘书端来一白铁碗油腻的稀汤和一杯茵香甜酒,酒是从锁在木架
(专用)里的一个瓶子倒的,每当院长不在时,秘书就取出这酒瓶猛喝几口,而院
长一天多半不在。两人掰开胡安的嘴,灌进稀汤和甜酒。肚子有了食物,孩子渐渐
睁开眼睛,支着一只胳膊欠起身。
“算了,算了,你现在睡吧。”他俩对胡安说,“待会儿给你送饭,明天让你
出黑屋。不过你得记住这间屋子,一辈子再别偷人东西。”
翌日十一点,送来了一碗搀水的淡米饭,一块猪肉,一些半生不熟的红豆。这
难以下咽的饭食胡安却吃得津津有味,觉得比塞西莉亚的美味午餐都香。吃罢,他
躺下睡到六点,这时,秘书亲自开了门,脸色苍白神情忧郁的胡安默默走出龌龊的
黑洞,像一个厌世者似的坐在大院子一棵枝繁叶茂的白蜡树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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