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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 一天,伊芙琳・内斯比特从托姆斯监狱出来,透过电动汽车的后窗无意中发现 这些天来第一次没有记者的跟踪。平日总会有成群的赫斯特和普利策报业托拉斯的 记者紧随不舍。 伊芙琳不加思索地吩咐车夫掉转车头向东。车夫是哈里・凯・索母亲的仆人; 他皱起了眉头,但是伊芙琳没有理睬他。汽车穿过市区,马达在午后的暑气中嗡嗡 作响。这是一辆黑色的底特律电动车,实心的橡胶轮胎。不多时,东下区街头的摊 贩和手推车便映入伊芙琳的眼帘。 一双双深色的眼睛向车内窥视。留着八字大胡子的男人咧着嘴憨笑,露出了满 口金牙。太阳底下,街头谋生的人们坐在路边不住地扇动着帽子。几个穿灯笼裤的 男孩肩上扛着大包的活计,跟着汽车跑。伊芙琳看到店铺的橱窗上希伯来文的招牌, 那些字像是用骨头排列的一般。经济公寓上的防火铁梯在她看来像是一排排的牢房。 上了套的驽马翘起低垂的头呆呆地看着她。吃力地推着满满的两轮手推车收废品的 男人,挎着篮子叫卖面包的女人,全都在看她。那个穿灰色制服和黑色短靴的车夫 心神不安起来。他开着锃亮的汽车徐徐穿过一条条狭窄、污秽的街道。一个围着小 围裙、穿系带鞋的小女孩满脸污垢,坐在街边的垃圾堆上玩耍。停车,伊芙琳招呼 道。车夫绕过来替她开了车门。伊芙琳走出汽车,屈身跪下。那小女孩有一头乌黑 的秀发,直直地披在头上像一顶钢盔,皮肤呈橄榄色,一双褐黑的眼睛木然凝视着 伊芜琳。伊芙琳从未见过如此漂亮的孩子。一根晾衣绳系在她的手腕上。伊芙琳直 起身,目光顺着晾衣绳望去,看到了一张蓄着灰色短髭的疯老头儿的面孔,绳子另 一端就系在这老人的腰上。他穿着一件磨得发光的外套,一只袖子也已撕破,头戴 一顶软帽,领口系着领带。他站在人行道上,身前有一辆手推车,车上一幅黑丝绒 的幕布上钉着许多加画框的剪影。他是个剪影艺人,仅用一把小剪刀和一些胶水, 就可以把一张白纸剪成你的肖像, 然后放在黑色的背景上。整件作品加画框只收l 角5分钱。 1角5,夫人,老人说。你为什么要把这孩子拴起来,伊芙琳问道。老人 凝视着她那华丽的服饰,不禁摇了摇头,哑然失笑,然后转过身去,自言自语地说 着意第绪话。车停下来以后周围便聚起一群人。一个高个子工人走上前,脱帽行礼, 然后把老人刚才说的话翻译给伊芙琳听。对不起,太大,他说,这样小姑娘就不会 被人拐走了。伊芙琳觉得这个翻译也有几分像外交家。老艺人苦笑着朝伊芙琳努了 努嘴,显然是在评论她。他说,这位有钱的夫人哪里会知道贫民窟每天都有年轻姑 娘被人拐走,转卖为娼。伊芙琳大为震惊,说这孩子最多只有10岁呀!老人开始大 声说话,用手指指对街的一间房子,转身指指街角,又转身指指另一处街角。对不 起,太太,那高个子工人说道,结了婚的女人,没有结婚的孩子,不管是什么样的, 只要是能拐的他们都拐。他们糟蹋她们,从此这些女人就羞愧地沦落街头。这条街 上的房子时常用来干这样的事。那么孩子的父母在什么地方?伊芙琳询问道。这时, 老人正捶胸顿足,手指着天,向人群诉说。一个披黑头巾的妇女不住地摇头叹息着。 老人摘下帽子,用力揪自己的头发。连那高个子工人也被深深打动,忘记了翻译。 对不起,太大,他终于解释道,这个老人就是孩子的爸爸。他指了指艺人的破袖子, 又说,他的妻子为了养家糊口,出卖了自己的身体;现在他把她从家里赶了出来, 又像哀悼死者那样哀悼她。就在这一个月里,他的头发全变白了,其实他只有32岁。 老人咬着嘴唇抽泣着,他转向伊芙琳,看到她也被感动了。一时,在街角上, 伊芙琳,车夫,那工人,披黑头巾的妇女,还有无数的围观者,大家都默默地站着, 为他的不幸而难过。随后,有一个人走开了。接着又是一个人。人群渐渐散了。伊 芙琳走近依然坐在街边的小姑娘。她跪下去,噙着眼泪,端详着这个没有眼泪的小 姑娘的脸蛋儿。嗨,小傻瓜,她叫道。 mpanel(1); 伊芙琳・内斯比特对这位32岁未老先衰的艺人和他的女儿的关怀就这样开始了。 她不会念这个男人长长的犹大名字,于是便跟着小姑娘叫他爸爸。爸爸是东下区社 会主义艺人联盟的主席。他自尊心很强。伊芙琳发现除非来让他剪影她就无法接近 他, 在两个星期的时间里老人为伊芙琳剪了140幅影像。每完成一幅她便给他1角5 分钱。有时她要求他剪一幅小姑娘的像。爸爸为小姑娘剪了90多幅,不过剪小姑娘 的像要花更多的时间。随后伊芙琳又要求剪一幅她与小姑娘的合影。这时老人目不 转睛地盯住伊芙琳,眼中似乎闪着希伯来人特有的衡情度理的可怕光芒。但他还是 顺从了伊芙琳的要求。时间一天天过去,伊芙琳发现虽然人们有时会停住脚步看老 人工作,但是很少有人请他为自己剪影。他开始创作出愈来愈复杂的剪影,全身的, 有背景的,伊芙琳的,小姑娘的,吃力地拉着车的驮马,还有敞篷汽车里五个穿硬 领衬衫的男人。他的剪刀不仅剪出了轮廓,而且剪出了质地、心绪、性格和绝望。 今天,这些作品多数都在私人收藏家手中。伊芙琳几乎每天下午都去,而且总是尽 可能多呆一些时候。她尽可能打扮得不惹人注目,并且仿效索的做法,用大叠的钞 票堵住车夫的嘴。报刊上闲话专栏的作家发现伊芙琳经常失踪,便开始推断她在不 顾一切地与人私通,并把她的名字与市内数十名男子联系在一起。她露面愈少,诋 毁她的报导就愈多。但是她毫不在意,依然暗中前往东下区探望她新近钟情的对象。 她头上裹着一条围巾,衬衫外穿一件被虫蛀了的破旧黑毛衣;这些衣物都是车夫替 她藏在车内地毯下面的。她来到爸爸所在的街角,站着让他剪影,眼睛却是贪婪地 盯着绳子另一端的小姑娘。她着迷了。在这段时间里,她的生活中除了她那个疯狂 的丈夫哈里・凯・索以外没有别的男人了。除非她想考虑那个暗暗崇拜她的人,那 个颧骨高耸、蓄着金黄色八字胡须、无论到什么地方都跟着她的年轻人。她第一次 是在爸爸的街角上看到他的;他站在街的对面,见她也有意朝他对看时,就慌忙将 目光移开。她知道她的婆婆雇用了一些私人侦探,但是她觉得他太腼腆,不像个侦 探。他知道她的住址和每日的活动规律,但是他从未走近过她。他的关注并未使她 感到有什么威胁,反而觉得自己是受到了保护。她直觉地感到他对她的爱慕就像她 能觉出自己的呼吸急切一样。夜里她梦见了那小姑娘,醒来想的还是她。未来的种 种计划像烟花一样在她脑海中闪现,又随即消失。她焦虑不安,过度紧张,兴奋不 已,莫名其妙地快乐。她要为丈夫作证,而且要把事情办得漂亮些。但她又希望她 的丈夫会定罪,会终身监禁。 系围裙的小姑娘拉着她的手,但就是不肯跟她说话。即便是对爸爸她也说得很 少。爸爸说,谁都不像孩子那样伤心,甚至情人也比不上。伊芙琳意识到,如果不 是老人看到她对小姑娘的关心是有好处的,他的自尊心早就会使他把她赶走了。一 天伊芙琳又来到街头剪影,但是发现父女二人都没有来。幸好她打听到他们的住处, 就在赫斯特街一个公共澡堂楼上。于是,她立即奔向那里,不敢想象到底出了什么 事情。赫斯特街是一片拥挤不堪的市场,街道两旁排列着各种手推车,小贩们在叫 卖蔬菜、水果、家禽和面包。人行道上购物的人群熙来攘往。家家户户门口的台阶 一侧都有满溢的垃圾桶。防火梯上晾晒着被褥。伊芙琳冲上一段铁楼梯,穿过一条 阴暗、恶臭的过道。爸爸和小姑娘就住在顶层后面两间狭小的房间里。她敲了一下 房门,又敲了一下。片刻过后,门开了一条缝,中间拴着一根铁链。出了什么事? 伊芙琳问道。让我进去。 爸爸对她的来访十分恼怒。他站在房内,身上只穿一件衬衫和一条吊带吊住的 裤子,脚上跟着拖鞋。尽管楼梯井中散发出阵阵臭气,他还是一定要把前门敞着。 他慌忙穿好上衣,换上皮鞋,把帆布床收拾整齐,铺上一条色彩鲜艳的床单。小姑 娘躺在里屋的一张铜床上。她病了,正在发烧。两间屋子由烛光照明。卧室虽然有 一扇窗,却和前屋一样昏暗,面积与一间储藏室相差无几,窗外是一条通风道。然 而,当伊芙琳的眼睛适应了室内的昏暗以后,她发现这家人家非常干净。她的来访 使老艺人十分狼狈。他在烛光中走来走去,不知如何是好。他焦躁不安地吸着夹在 拇指与食指之间的香烟,掌心向上,一副欧洲人的样子。你去干活儿,我来陪孩子, 伊芙琳一再坚持着。老人最终让步了,也许只是为了摆脱她出现在他家给他带来的 极度紧张。他拿起陈列架和一只像手提箱的木制材料匣,把叠好的黑丝绒布帘搭在 手臂上,冲出了家门。伊芙琳关上房门,审视着室内玻璃柜中残缺不全的瓷杯、瓷 碟,抽屉内的床上用品和擦得一尘不染的橡木饭桌和椅子。卧室窗前的一架缝纫机 上放着一叠没有做完的短裤。缝纫机的铁踏板图案纤细精巧。卧室的窗户映射着荧 荧的烛光,铺盖单薄的小铜床闪闪发亮。伊芙琳对于那位离家出走的主妇不禁产生 了一种强烈的亲切感。小姑娘躺在床上注视着她,没有笑意,也不开口说话。伊芙 琳解下头巾,脱去旧毛衣,放在一把椅子上。床边竖放着一只板条包装箱,像个茶 几,塞满了意第绪文书籍。其中也有几本英文书,是关于社会主义的,还有一些小 册子,封面是工人们携手并肩前进的画。这些工人个个身强力壮,没有一个像那个 满头白发、虚弱无力的爸爸。墙上没有镜子,也没有任何家庭照片;哪里都没有那 位弃家而去的妻子与母亲的留影。伊芙琳在前屋找到了一只镀锌的马口铁浴盆。她 又找到一只水桶,到楼下底层的洗涤槽里打来一桶水。她把水放在前屋的煤炉上烧 热后,就拎着水桶,带上浴盆和一条上了浆的薄毛巾,走进卧室。小姑娘抓住身上 的被子不放。伊芙琳温柔地揭开被子,扶她坐到床沿上,撩起她的睡裙,扶她站直, 然后把睡裙从她的头上套出。她感觉到孩子幼小的身体散发着太阳一般的灼热。来 吧,就站在浴盆里,一会儿就好,她说着跪在小姑娘面前,不断地用手舀起热水给 她洗澡,抚爱着孩子褐色的肩部、微微隆起的栗色的乳头、她的小脸、毛茸茸的背、 纤细的大腿、光滑扁平的腹部和她那少女的下部。伊芙琳用双手为她搓洗着,水从 她那发烧的幼小身体上下雨似地流入浴盆。随后她用叠成四叠的毛巾轻轻地为小姑 娘擦干身子,给她换上从抽屉里找出的另一条长裙;这条薄棉布裙简直太大了,显 得很滑稽,使小姑娘笑了起来。伊芙琳拉平床单,拍起枕头,将小姑娘重新安顿在 床上,然后试了试她的额头,感到现在不烫了。小姑娘褐黑色的眼睛在暮色中闪动 着。伊芙琳梳好她的乌发,抚摸着她的面颊,俯身依偎着她。这时小姑娘的双手搂 住了她的脖颈,伊芙琳亲了亲她的嘴唇。 就在这一天伊芙琳产生了拐走小姑娘,任凭爸爸听天由命的念头。老艺人从未 问起过她的姓名,对她一无所知。这件事是能够成功的。但是她却加倍努力地参与 到这个家庭的生活之中;她带来了食品和衣物;只要不致于触犯老人那倍受折磨的 自尊心,她什么都送来了。她疯狂地渴望成为这个家庭的一个成员,尽量与爸爸聊 天,又让小姑娘教她如何缝制短裤。她天天都去犹太贫民窟,在那里像个主妇一样 生活好几个小时,然后到几个街区以外某个指定的地方坐上自己的汽车,由索的车 夫送她回家,心中总是充满了绝望。她的一片痴情使她无法看清周围的事物;她的 眼睛似乎出了毛病,需要不停地眨动,把翳障清除出去。一层咸津津的泪水模糊了 她的视线,她的嗓音变得沙哑,因为幸福使她抑制不住要不断哭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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