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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实,在漫长的冬季里父亲每日都写信,打发那连绵不断的昏暗日子。由于无
法投寄,这些信便成了一篇篇日记。探险队的成员住在“罗斯福”号上,生活极为
舒适。那条船在停泊处被冬季的浮冰托着,好似糖霜上的一颗胡桃。皮尔里住得最
舒服,专用睡舱中还有一架自动钢琴。他身材高大,蓄着大胡子,一头浓密的红头
发已经开始灰白。由于他以前在一次探险中失去了脚趾,现在走路时步态奇特,脚
不离地一步一步向前曳行。他就用这双脚踩钢琴。他有几卷维克托・赫伯特与鲁道
夫・弗里默的佳作集锦,还有鲍登学院的歌集和肖邦的《一分钟华尔兹》的改编曲;
他只用48秒便可以把这首一分钟的乐曲踩完。但是即便是冬季也并不是可以无所事
事的。需要外出围猎麝牛,需要制作雪橇,还需要在90英里以外的哥伦比亚角建立
大本营,越过冰海向北极的最后冲击将从那里开始。人人都必须学会驾驭狗和用冰
雪构筑类似于爱斯基摩人居住的圆顶小屋那样的掩体。皮尔里的黑人助手马修・汉
森监督这项训练。经过数次探险之后,皮尔里形成了自己的一套体系。他们在北极
生活的每个细节都体现着他深思熟虑的判断。选哪些材料做什么样的雪橇;吃什么
食物,用什么铁罐装,如何把它绑在雪橇上;里外穿什么衣裤;如何套狗;带什么
枪支和匕首;用哪种火柴,如何保持干燥;用什么式样的护眼防止雪盲;凡此种种
都是这个体系的一部分。皮尔里喜欢谈论他的体系。其实,他在使用狗拉雪橇、穿
着毛皮衣裤和食用野味等主要方面,只不过是延用了爱斯基摩人的生活方式而已。
一天,父亲突然明白了这个道理,心中不觉一怔;此时他正好站在后甲板上看到皮
尔里厉声叱责一个爱斯基摩人,说他做事不符合要求。后来皮尔里拖着脚跟朝后甲
板走来,经过父亲身旁时说:他们都是些毛孩子,就应该把他们当毛孩子看待。父
亲也愿意赞同这种看法,因为这表明大家意见一致。他想起自己10年前在菲律宾看
到的一件事;那时他是在伦纳德・弗・伍德将军的指挥下同摩洛游击队作战。得教
训一下我们这些棕色的小兄弟,一个参谋一边在地图上按下一只作战图钉一边说道。
爱斯基摩人无疑是原始人。他们感情丰富,温文尔雅,容易激动,值得信赖而又常
常作弄人。他们喜欢笑,喜欢唱歌。在隆冬绵绵不断的黑夜中,狂风呼啸,劈开了
峭壁上的岩石,惨烈的寒气使父亲产生幻觉以为全身的皮肤都在燃烧,皮尔里和大
多数人退而考虑起他的体系,以此来抵御他们的恐惧心理。只是在这里生活而没有
任何体系的爱斯基摩人,忍受着这个世界带给他们的恐怖。有时爱斯基摩女人会莫
名其妙地撕去身上的衣服,嚎叫着冲入漆黑的风暴,在冰天雪地中打滚。她们的丈
夫不得不以暴力阻止她们的自杀。父亲用写日记来控制住自己,这同样是一种体系,
语言和理性化的体系。它通过提供见证向人们提出在不同于他们所经历的生活时空
的时间地点也是可以生存的。
但是在这冰天雪地的冬夜,似乎有一种无形的力量扼住了你的咽喉,迫使你面
对现实。船上到处住着爱斯基摩人家,他们在甲板上宿营,或在舱底栖身。他们男
女之间交欢并不避人,甚至连衣服也不脱,通过皮裤的叉口进行,哼哧着,欢叫着。
有一天,父亲撞见了一对男女,他怔惊地看到那妻子挺起髋部迎着丈夫的动作交欢
着,喉咙里发出动物般的可怕的哼叫声。这是他无法用文字写入日记的,只能以某
种符号来表示。那女人被压了下去。使父亲大为吃惊的是她竟能作出如此反应。那
爱斯基摩女人满身污秽,牙齿都已脱落,稀疏的眉毛和一双眼睛被高高的颧骨挤上
了额头,她哼哼着又被压了下去。他想起了母亲的讲究,她的整洁和聪敏,不禁对
这个原始女人的生理要求感到恼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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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天终于来了,那是皮尔里的助手马修・汉森一天早晨手指着船尾方向大声招
呼父亲看的。南面的天空露出了一丝微光。几天以后,人们便可以分辨出程度不同
的昏暗,愈来愈明显,直到有一天清晨一轮鲜血般的红日终于从地平线上冉冉升起;
它像出世一样,轮廓模糊,不是圆形,而是扭成一个椭圆体。人人都高兴起来。冰
雪覆盖的山巅披上了绚丽的色彩,粉红的,绿的,黄的,整个苍凉而壮观的世界向
愿意占有它的人们敞开了胸怀。天穹渐渐变成蓝色,皮尔里宣布:征服北极的时刻
到了。
探险队出发前的一天,父亲跟着马修・汉森和三个爱斯基摩人一同来到离海岸
半日路程的禽崖。他们肩上挎着海豹皮背包爬上峭壁,捡了数十只禽蛋,这是北极
的珍馐美味。禽鸟飞起,在空中啁啾盘旋,整个山崖仿佛剥落出层层碎片。父亲从
未见过这么多的臭鸥和海雀。爱斯基摩人在鸟群中张网,禽鸟纷纷撞入网中,缠住
了翅膀。把这些网的四角兜起来,便成了一袋袋沉甸甸的无法动弹的臭鸥和海雀,
它们只能在网中不断地哀鸣。等爱斯基摩人捉到拿不下时,他们爬下峭壁,立即处
置猎物。臭鸥大如海鸥,是被他们拧断脖子杀死的。使父亲惊奇的是他们处置不啄
人的小海雀的方法只是在它小小的心脏部位挤压一下。父亲看着他们操作,随后自
己也试了一试。他抓住一只海雀,用拇指轻轻挤压那起伏跳动的胸口,它立即垂下
头死了。爱斯基摩人很喜欢这种小海雀,通常是放在海豹皮囊里制成腑肉。
在返回营地的路上父亲与马修・汉森谈论着皮尔里手下人经常谈论的话题――
谁将有幸真正同他一起到达北极极点。从纽约出发之前队长已经对大家说得很清楚:
他,也只有他一人,才能去发现北极极点;他们的光荣是在于提供后勤支援。本人
毕生都在为那个时刻筹划,皮尔里说道,我要把它留给自己。父亲觉得这一想法似
乎是合情合理的。他有业余爱好者在专业人员面前的那种胆怯。然而马修・汉森却
认为,不算爱斯基摩人,探险队中应该有人同队长一起登上顶峰,而且从各方面考
虑,这个人应该是他。事实上父亲也承认汉森的理由很充分。汉森曾经跟着皮尔里
作过几次探险,他本人就是一个精明强干、令人敬畏的北极探险家,几乎像爱斯基
摩人那样会赶狗、修雪橇和建立营地,身体极为强壮,并且多才多艺。但是父亲对
于汉森的顾盼自雄,心中不免产生一种无名的恼怒。于是,他问那黑人怎么就知道
一定会选中他。这时他们已经沿着雪橇轨辙爬上了山脊,正停下让狗歇息片刻。举
目远眺,下面是一望无际、白雪皑皑的平原。阳光刺破了阴霾,大地如同镜子一样
银光熠熠。这个嘛,先生,我就是知道,马修・汉森面带笑容回答。
次日,探险队一行人向北进发,越过北极冰川。他们分成若干小组,每组由一
二名白人,几个爱斯基摩小伙子,一群狗以及四五架雪橇组成。除皮尔里的小组之
外,其他各组都将为整个探险队充当一周的先遣队或开路先锋,然后陆续脱离大队
返回陆地,剩下皮尔里和他那些相对而言经过养精蓄锐而精神饱满的小伙子走完最
后的100多英里。 这就是皮尔里的体系。最为艰巨的任务是开路。这是一项危险而
又辛苦的工作。需要用冰镐劈去一道道冰脊开出一条路,再将沉重的雪橇连拖带推
地一架架搬上冰坡, 然后还要防止它们从陡峭的斜坡上滑下。每架雪橇装载600余
磅的工具与给养,散架断裂时,需要卸下全部负荷重新绑好――做这种活儿还不能
戴手套。有时需要越过一块块浮冰,或者等待它们合拢。浮冰相撞发出阵阵巨响,
恰如大炮轰鸣,脚下的隆隆声又似大海咆哮。神秘的雾霭遮住了日头。有时,他们
只能在一块块正在形成的薄冰上匍匐前进;谁也不想被困在一块浮冰上。恶劣的气
候折磨着探险队员,气温一直在零下五六十度,寒风刺骨,仿佛空气本身也改变了
物理状态,成了肺叶中无法吸收的晶体。每呼出一口气都在胡须中或结冰的皮帽上
留下坚硬的沉积物。人人都按规定穿着海豹皮的软靴、熊皮裤和有风帽的驯鹿皮外
套,但就是这些当地的材料在酷寒中也变得容易脆裂了。时下,太阳24小时都挂在
地平线上。每天,经过大约15英里路的艰苦跋涉之后,先遣队就地扎营,为后续的
大队构筑圆顶掩体,喂狗,解下它们结了冰的缰绳,点着酒精炉煮茶,啃冰冻的牛
肉干和饼干。 整个3月份皮尔里探险队缓慢地向北推进。先遣队在完成了开路的任
务以后,便一个接一个地沿原路折回,如今它们的任务是为随后而来的各组尽可能
彻底地铺平道路。在整个行进中,皮尔里每天都是扫尾,一到达宿营地便立即占据
汉森为他建造的掩体;而这时汉森则负责照料他的狗群,修理雪橇,准备晚饭,以
及与那些爱斯基摩人打交道,其中许多人现在已经变得难以对付。皮尔里认为爱斯
基摩人的美德是忠心与顺从,与人们在狗身上看到的美德大致相同。现在距离北极
极点只剩下100英里, 是发起最后冲刺的时候了;这时皮尔里果然挑选了汉森与他
同行,而汉森又挑选了自己认为最出色、对队长最忠心耿耿的爱斯基摩小伙子。剩
下的人便被打发回基地了。
父亲早已回到基地。他是在第一周担任先遣队员的。事实说明他不是探险队中
最身强力壮的队员。正如皮尔里打发他回家时解释的那样,他并非缺少勇气,而是
很容易冻伤。譬如他的左脚跟,无论如何保护,每天都要冻伤,一到晚上宿营就要
忍受着疼痛将它化冻,想尽一切办法进行治疗,然而第二天早上它仍然要冻僵。他
的一个膝盖和手背上有一小块地方也同样如此。皮尔里说,父亲身上很容易冻伤,
在北极有些人的命运就是如此,毫无办法。皮尔里并不是一个刻薄的队长,而且他
也喜欢父亲。在“罗斯福”号上度过的漫长冬季里,他发现两人同属一个全国大学
联谊会,这使他们之间的感情接近了。但是皮尔里经过毕生的努力之后,已经迫不
及待地要完成自己的使命了。父亲的团体曾向皮尔里提供了一笔相当可观的资金,
从而使他们的人到达了北纬72度46分,这已经是非常体面的了。父亲临去时把一面
他专门为此制作的美国国旗送给队长。这是一面真丝的旗帜,尺寸相当大,但是叠
起来面积不足一方大手帕。皮尔里谢过父亲,将国旗塞入皮外套,告诫他过冰块之
间的水流时要特别小心, 随后送他上路,让他跟3个性情暴躁的爱斯基摩人一同返
回“罗斯福”号。
但是眼下,皮尔里距离他毕生追求的目标只有一天的路程了。他冷酷无情地驱
使着汉森和那几个爱斯基摩人,劳累一天之后只许他们睡一两个小时的觉。这时,
阳光明媚,晴空万里;一轮满月高挂蓝天,大地伸直两条披满冰雪的巨腿,迎着月
亮颤颤巍巍地站立起来。4月9日临近中午时分,皮尔里命令大家停止前进。他吩咐
汉森用雪筑起一道挡风墙保护他进行观测。皮尔里俯卧在地上,用一盘水银、一只
六分仪以及纸张和铅笔,计算着自己的方位。他对测量结果不满意,在浮冰上向前
走一段再进行观测。依然不满意。整整一天,皮尔里在冰上来回走着,忽而这边一
英里, 忽而那边2英里,不停地进行测量,始终感到不满意。他以为自己朝北走了
几步,又发现是在朝南走。在这水汪汪的行星上,大海在一刻不停地滑动,拒绝让
人类锁住。皮尔里无法找到确切的位置可以使他说这个地方,这一点,就是北极极
点。但是毫无疑问他们就站在那个地方,全部的测量结果都表明如此。欢呼三声吧,
我的孩子,他对汉森说,让我们插上国旗。汉森和爱斯基摩人高声欢呼了起来,但
是他们的声音被狂风湮没了。国旗在风中翻滚,发出噼啪的响声。皮尔里让汉森和
爱斯基摩人站在国旗前拍下了他们的照片。 那是5个粗笨的人影,国旗插在他们身
后一个终年封冻的冰峰上,似乎向人们指出那就是地球上真正的北极极点。由于光
线不足,人们无法辨认探险者的面部,只看到几个驯鹿毛皮中的黑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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