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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妈妈”一词
生活中会发生各种各样的情况,一天晚上我在饭馆里碰上了斯坦法尼尼,在交
谈中我问他能不能替我写一封信,里面叙述一个挨饿的失业人,家里又有个患有不
治之症的母亲,出于这些原因,恳求某个好心的慈善家施舍点钱以解燃眉之急,使
他们不致挨饿,使他母亲的病能得以治疗。斯坦法尼尼也是个穷光蛋,总是身无分
文,一直在寻找某种机会;但他如人们说的那样是个好笔杆子。他原先是个记者,
不时地给他家乡的一个小报写几篇小文章,在空余的时间里,他还能即兴写几首诗,
题材丰富多样,而且每行诗句都合乎韵律。他对我提出的要求很感兴趣)而且他马
上问我为什么想写那封信。我对他解释说生活中什么事情都能碰上。我不是文人,
也许有朝一日这样的信会用得上,而像斯坦法尼尼这样有写作水平的人又不是天天
能碰得上的。他又进一步好奇地问我母亲是不是真的病了。我回答他说,我母亲在
当地镇上当接生婆,据我所知她身体挺不错;但总而言之,生活中一切都会发生。
长话短说,由于他一个劲儿地追问我,最后我把实话都告诉他了;就是说我靠挪东
补西过日子,在没有别的办法走投无路时,我求他给我写的这封信也许就会用得着。
他一点也不感到生气,这使我感到惊异;接着又就我使用这封信的方式上问了我很
多问题。
我觉得他成了我的知交了,我就对他很坦诚:我告诉他我将拿着这封信去找一
个很有钱的人,我把信连同一件艺术品一起交给他,一件小青铜器或一幅画,并告
诉他我一个小时之后再回来取钱。为表示感激,艺术品我就装作送给他了,实际上
是为了让人多施舍我点,因为慈善家赐予的总是比人家给的东西要多得多。最后我
肯定地说道如果信写得好,事情准会成功;而且在任何情况下,没有受到控告的危
险:牵涉到的钱数很小,而且没有人会承认自己受骗上当了,即使对警察也不会承
认的。
斯坦法尼尼全神贯注地听着这一切解释;然后马上说他可以给我写这封信。我
对他说需要突出三方面:饥饿、失业和妈妈的病;他说一切包在他身上,说那封信
对我肯定用得上。他让饭馆老板给了一张纸,从兜里拿出自来水笔,然后,鼻子朝
天凝神想了一会儿,很快挥笔写成一封信,连一处涂改反悔的地方都没有,看着他
这样潇洒真令我惊喜之极,我简直不能相信我的眼睛。也许是因为我刚才吹捧过他,
说他是个好笔杆子,夸他懂得写作的各种秘诀,正是这种激情鞭策着他。他写完之
后,把信纸递给我,我读了起来,都惊呆了。饥饿、失业、妈妈的病等,信中全写
上了,该怎么写都写了,而且用词那么真切,那么诚恳,连明明知道信中说的那些
都是假的我都深深为之感动。尤其是斯坦法尼尼用他那作家似的直觉,在信中多次
用了“妈妈”这个词,如“我最尊敬的妈妈”,“我可怜的妈妈”,“我亲爱的妈
妈”等等,因为他深知“妈妈”这个词是最能打动人心的。另外,他完全明白在艺
术品上所用的手腕,信中提及艺术品的部分简直妙不可言,怎么说跟不说,什么地
方得提要求什么地方不该提要求,都恰到好处,总之,他下了鱼钩却不让人发觉。
我诚恳地对他说,那封信真的是个杰作;而他以洋洋得意的神情哈哈大笑后,也说
信的确写得不错;以致他想保存下来,请我留给他抄一份。于是,他把信抄了一份,
我替他付了晚饭的钱作为酬谢,然后我们像好朋友似的分手了。
过了几天之后,我决定动用那封信。我跟斯坦法尼尼在海阔天空地聊天时,他
随口说出来一个人的名字,照他看来那人一定会上钩的:某个名叫扎皮凯利的律师,
正如他所说的,那个律师一年前母亲刚去世。这对他精神上是个很大的打击,而根
据斯坦法尼尼提供的情况,他行善积德,每次都尽力地帮助穷苦的人。总之,那是
个合适的人选,因为不仅斯坦法尼尼的信写得动人而且有说服力,而且律师自己丧
母的经历使他会相信那是事实。一个美好的早晨,我拿着信,还有一件艺术品,那
是一只生铁制作的镀金小狮子,脚下踩着一个人造大理石制作的小球,我去按律师
家的门铃了。
他住在帕拉蒂的一座小别墅里,别墅坐落在一个古老的花园的尽头。一位女仆
来开的门,我很快地说:“这东西和这封信是给律师的。请您对他说事情很紧急,
我一小时以后再来。”我把所有的东西都放在她手里就走了。我行走在帕拉蒂市镇
笔直的大街上,街上空无一人,我脑子里不断重复着一旦见到了律师应该说的话,
我熬过了等待的那一小时。我头脑清醒,觉得自己真的很有把握,相信自己会说些
得体的话,并且运用适当的语气。一小时过去了,我回到小别墅,重又按了门铃。
我本以为能见到一位跟我同龄的年轻人,结果却是一位五十上下的人,浮肿的
脸上红通通汗淋淋的,脑袋秃顶,眼泪汪汪的,像是一只圣・贝尔那多狗。我想他
去世的母亲至少得有80多了,可不,在他的办公桌上放着一张满脸皱纹白发苍苍的
老太太的照片。律师坐在一张堆满文件的桌子后面,他穿着一件带条纹的丝绸晨衣,
衣领没系扣,胡子长长的。书房很大,里面堆满了书,都堆到屋顶了,屋子里挂着
画儿,放着塑像、武器和花瓶等物。律师像招待顾客似地接待了我,他立刻以伤心
的语气请我坐下。然后双手紧捂着脑袋,像是想集中思绪似的,最后他痛苦地说道:
“我接到了您的信……十分动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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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心里十分感激斯坦法尼尼,并回答说:“律师先生,这是一封诚挚的信……
所以它令人感动……那是发自我的内心的。”
“可是,那么多的人中,怎么偏偏写给我呢?”
“律师先生,我对您实说了吧,我知道您蒙受了一次重大的打击,”律师眯缝
着眼睛听我说,“我想:他为了母亲的去世那么痛苦,他一定能理解一个眼看着自
己的母亲快要死的儿子的痛苦心情,他日复一日,看着母亲病情一天天严重却无能
为力……”
我越说越激动,律师听我激动地说着这些话,就多次点头像是表示理解,于是,
他抬起了头问我:“您失业啦?”
我回答说:“失业?律师先生,哪里是失业呀……我是绝望了……我这简直是
在受磨难……我所有的办事处都去过了,我已转了两年了,一无所获……律师先生,
我不知该怎么办才好。”
我说得很带感情。律师重又用双手紧捂着脑袋,然后问道:“您母亲是什么病?”
“律师先生,她这里有病,”我说道;而且为了加深他的印象,我神情严肃地
用一只手指着胸脯。他叹了口气说:“这件东西…… 这件青铜器呢?”
我预见到他会这样问我,我敏捷地回答说:“律师先生……我们是穷人,而且
我们都几乎是一无所有……但原来并不是这样的……从前我们可以说是生活富裕……
我爸爸……”
“爸爸?”
我感到惊异便问道:“对,是爸爸,怎么啦?不该这么称呼吗?”“对,”他
紧接着太阳穴,说,“是这样称呼的,您说下去。”
“我爸爸曾开过一家绸布店……后来我们把房子抵押出去了……律师先生,我
们把什么都卖了,一样一样地都卖了……这件青铜器是最后留下的一件了……原来
是放在爸爸的写字桌上的。”
“爸爸的写字桌上?”
我又开始语无伦次了,不过,这次不知为什么,我改口说:“对,是我父亲的……
总之,是我们家最后一件财宝……可是,律师先生,我希望您能接受它,就把它当
作您能赐予我们的恩典的凭证吧……”
“好,好,好,”律师重复了三遍,始终用力按着太阳穴,像是在说他都明白
了。随后是一段长时间的沉默,他低着头。他好像在考虑什么。最后他打破沉默,
问我:“你写妈妈这个词,写了几个‘m’字母?”
这回我真的傻了。心想,在重新抄写斯坦法尼尼的那封信的时候,可能出了错,
我犹豫的说道:“我写三个‘m’,一个在头里,两个在后面。”
他沉吟着,几乎是痛苦地说:“您看,正是这些‘m’字母使我对这个字很反感。”
现在我纳闷儿,是不是因为母亲的去世使他痛苦得都失去了头脑。我随意地说:
“可人们都这么称呼的……孩子们叫妈妈,然后,长大成人后也叫妈妈,整个一生,
只要母亲活着……即使死后也这么叫的。”
“得了吧,”他突然大声叫喊起来,用拳头猛击桌子,吓得我跳了起来,“这
个词有那么多‘m’,实在令我反感……特别反感…… 罗帕雷斯托,您明白吗?……
特别反感……”
我结结巴巴地说道:“可是,律师先生,我能做什么呀?”
“这我知道,”他重又用双手紧捂着脑袋,以正常的声音说道,“我知道人们
说妈妈这个词或者写妈妈这个词,跟说爸爸这个词,写爸爸这个词一样……就连文
学之父但丁也这么说……罗帕雷斯托,你从来没读过但丁吗?”
“读过,律师先生,我读过但丁……我读过一些。”
“尽管但丁也这么说,但我对那两个字很反感,”他接着说,“也许我对妈妈
这个词比对爸爸这个词更反感。”
这一回我不知该怎么说,就不吭声了。然后,一段长时间的沉默之后,我大胆
地说:“律师先生……我阳白由于不幸对您的打击太大了,所以您不喜欢妈妈这个
词……不过您得稍稍理解我的处境……我们大家都有妈……我是说都有母亲。”
他说:“是的,大家……”重又是沉默。然后,他从桌上拿起我的小狮子,递
给我说道:“罗帕雷斯托,您把您的小狮子拿回去吧。”
我接过青铜器小狮子,站起身来。他从兜里掏出钱包,叹着气从里面取出一张
一千里拉的票子,并把它递给我,说道:“我看您是个好青年……为什么不想法干
活呢?……这样您会去蹲监狱的,罗帕雷斯托。给您一千里拉。”
我半死不活地接过一千里拉,朝门口走去。他送我到门槛那儿,问我:“对了,
罗帕雷斯托,您有个兄弟,是不是?”
“没有,律师先生。”
“可是,两天以前有一个人拿着跟您一样的一封信来过……母亲病了,全是一
样的话……也带了青铜制作的艺术品,虽然有所不同:是只鹰,不是狮子……因为
信写的一样,所以我以为是您的兄弟呢。”
我情不自禁的问他:“一个矮个子年轻人……黑头发,眼睛十分明亮?……”
“一点不错,罗帕雷斯托。”
他边说边把我推出了书房,我又来到了花园里,我感到震惊,把假青铜制作的
小狮子搂在胸口。
你们明白了吗?斯坦法尼尼按照我的指点在我前头用了这封信。又是找的同一
个人。说实话,我怒不可遏。他若是一个可怜的穷人,一个像我一样不幸的人,使
用了这封信,也就算了。可他是个作家,是个诗人,是个记者,尽管他也没钱,但
他是一个读过好多书的人,而且还会法文,这可是非同小可的事。真见鬼,当人取
名为斯坦法尼尼时,有些事情就不该做的。可是我想,虚荣心也许起了一定的作用。
他大概这样想过:“是一封的确写得不错的信,为什么得浪费它呢?”于是他就去
找扎皮凯利律师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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