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玛雅之星
罗罗
我第一次看见齐帆时,他正从夕阳下图书馆的阴影里走出来,他的长发在猎猎
风声中招展得像面黑旗。
我有些惶惑了,忍不住用手去触那黑旗。
齐帆有些惊异地望着我,蹙起了眉头。
“齐帆,你是印加人吗?”他摇摇头说:“不,我是玛雅人。”
那时,我当然不信齐帆是玛雅人的话,甚至也不相信那些玛雅人的传说。有人
说那个一千多年前消失的民族是外星人的后代,他们固守着奇怪的纪年方式和远得
超出人想像力的距离计算方式,是为了期待有一天他们族类的到来。
我以为我要爱上齐帆了,事实上我已经在爱他。但是当他唇角泛笑,眼神却迷
茫起来的时候,我忽然发现齐帆是我永远也游不到的彼岸。黑夜的潮水涌起,这迷
途的夜泅者若不想被溺死,就只有回头。
当希望的退色花朵再也不能在心底绽放时,我把它埋在了心灵一角。毕业后,
我来到航天局生命研究中心工作,日日程式化的枯燥的研究内容,使我的生活也变
成了一种枯燥的程式化的生活,我以投入的工作替代全部的人生,以为生命的轨迹
就这样一成不变地延续下去了,直到有一天――那天我站在阳台上,啜着咖啡看远
方的落日。那橙红的球体多少还有些刺目的光芒,从城市建筑的密林中远远袭来,
染红了我身上的白衣和手中的杯子,而我整个人也仿佛在这没有热度的光里慢慢消
融。这时,腕上的可视电话震动起来,荧屏上出现了研究中心主任柏帕尔焦急的面
容。
“嗨,Queen,我知道这是周末,不应该打扰你,但是有件急事,你能来吗?”
我的真名叫“泉” , 当我第一次去航天局报到时,那些外国人用鼻音怪怪地问:
“Queen?”从那以后,这绰号就叫开了,我的名字“泉”反而少有人叫。
回到房间放下杯子,我可爱的朋友Casper(嘘,我真的不忍心叫它“电脑宠物”)
正在屏幕上做着一种像羽毛一样缓缓降落的动作。 看见我进来, 它高兴地叫道:
“看完落日了?”“是的。”
“泉,有件事我要告诉你。”
“不行,研究中心有急事,我要立刻出去。”
“只一会儿,行不行?”“不行。”
我摔上了门,想到Casper那委屈得要掉泪的神情,心里略有些愧疚。毕竟它是
我惟一的朋友,回来一定和它讲些有趣的事情。冲到楼下,我在交通网络管道入口
处的地图上触摸了一下我所要去的位置,在坐椅上坐好,系上安全带,脚下的地板
轻轻一颤,我就融在这繁忙的交通网络里了。
夕阳已经落下,暮色渐渐浮上来,淡灰的薄雾罩在远远近近的建筑之间,模糊
了它们的棱角。毕竟是春天到了,河边的柳丝已经泛绿,在夜风中轻摇缓摆仿佛人
的长发。眼睛有些酸涩、湿润起来,不由得想起多年以前一个黑发如旗的人,我急
忙转过头避开那河岸的风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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走进航天局大楼,研究中心的实验室里灯火通明。柏帕尔正双手抚在额头上,
坐在桌前低头沉思。一张纸片在夜风的吹拂下,轻轻从桌面上飘落下来,我捡起了
纸片,低低叫了声:“主任。”
柏帕尔像被惊醒了一样,看着我有些发怔,然后好像想起了什么。“很好,你
来了。请坐。”
我在他身边坐下。
“Queen, 你进来的时候,我正在思考一个问题,究竟什么是生命。你是怎样
想的呢?”“我以为对于人类来说真正的生命是思维,有时我宁愿叫它灵魂。”
“哦?”“是什么使你认知自己的?是思维。是什么使你感受快乐、悲伤、希望、
失望、得意、落魄、富足、清贫、充实和空虚的?”“是思维。”
“是思维。我不能想像,没有思维的肉体还能叫做生命。也许生命根本不是我
们所认知的形式,思维不能脱离肉体而存在,这是常识。但是,如果设想一下,思
维具有某种物质特性――比如说,像光。”
“像光? ”“是的,光有波粒二向性,如果思维也有――把它从肉体中置换出
来,从一个肉体到另一个肉体,从人脑到电脑。为什么不可能呢? 如果是这样,无
限的生命不必囿于有限的肉体而得以长存。这么多年了,人们始终在探寻长生的奥
秘,也许――根本搞错了。”
一直在踱步的柏帕尔突然在我面前停下来,他盯着我,目光灼灼。血涌上我的
脸,我有些窘了,只好紧张地笑了一下。
“这是空想,不科学。”我说。
“Queen,你的小脑袋里装了多少这种奇怪的想法呀?”“这是本能,主任。其
实每个人心头都有这样的疑虑。‘来自来方来,去向去方去’,这种说法根本是自
欺欺人。像宗教,像爱情,只不过是逃避疑虑的一种手段而已。”
“我们早就在做这项实验了,”柏帕尔说,“我们试图捕捉脑电波,把它同计
算机联接起来。今天,我收到了一个死于车祸的人的脑电波资料。当计算机把他的
思维打出来时,我被骇住了。就是你拿的这张纸。”
我低头看了一眼:我是玛雅人,更多的玛雅人将来到地球。玛雅人要来了。
“玛雅人?可他们一千多年前就消失了,怎么又突然变成我们现代人了呢?难道
他们早已融入了我们的社会?外星的玛雅人,如果他们来了……”
落后的地球将何以图存呢? 柏帕尔把这件事向航天局做了紧急汇报,航天局证
实,确有不明物体飞向地球。
“还要多久?”“半个月。”
生命研究中心的任务是:寻找玛雅人。
我从极度震惊中惊醒过来,关于玛雅人的事原来是真的。我想起了很多年前那
个夕阳西下的下午。天已经黑了,我却分明看见河边柳丝飘扬如人的长发。
“Queen,怎么了?”我想我的声音听起来像冰一样冷而涩。
“玛雅人,据我所知,还有一个。”
我独自坐在海底餐厅的包厢里。这里和实在的海底没有什么不同,一样摇曳的
水草,一样游弋的鱼儿。惟一不同的是这里飘浮着许多巨大的水泡,我就坐在这透
明的水泡里。水底的鱼儿大约对水泡里的人已经司空见惯,一条淘气的粉红色小鱼
正在不停地碰撞透明的泡壁。我伸出小指贴在泡壁上逗弄,不知深浅的小家伙竟张
嘴来舐我的指尖。我忍不住笑起来。这时,齐帆来了。
多年不见,依然是当年黑发如旗的样子。
我有些错愕,一时无语。
“你好吗,泉?”他微笑着在我对面坐下,问。
“还好。”
“真的?”“嗯。”
那条调皮的鱼游开了。一股潜流涌来,大水泡微微荡漾如风中的气球。
我低下头啜了口咖啡,温热的液体自喉间滑过,霎时我几乎听到了自己血液流
动的声音。
“泉, 说实话, 你找我到底为了什么? ”我惊异地抬眼看他,他轻轻一笑,
“从你给我打电话那时起,我就发现自己几乎被软禁了。”
我望着外面漆黑的海底,不去看齐帆。
“你是玛雅人,对吗?”齐帆将咖啡一饮而尽,唇角漾起怪异的笑。
“想不到多年前一句玩笑话,竟成了今天致命的错误。”
“我是地球人,齐帆,我别无选择。”
我和齐帆刚从海底餐厅走出,立刻有两个黑衣人紧靠上来。
“我要走了。”齐帆说,“记住来看我。”
我不敢看齐帆,只是拼命点头,潸然泪下。
齐帆两手搭在我肩上:“为什么哭呢?你很坚强。”
多年来我苦心筑成的情感的堤岸瞬间坍塌,我难以克制心底的波澜,像被吓坏
的孩子找到温暖的怀抱一样,紧紧地被他搂着也紧紧地搂着他。
黑衣人不耐烦地干咳了一声,齐帆松开我。“同你的玛雅人告别吧。”他在我
耳边低低地,戏谑地说。
回到家,我立刻瘫软在沙发上。我不是没有感情的人,也不是阴谋者,我出卖
了齐帆仅仅因为我是个地球人。在不可知的灾难袭向人类之前,对齐帆的研究也许
会推迟人类末日到来的步伐。谁知道呢?这也许有效,也许无效,但我已尽力。
“泉,你好吗? ”一个柔和的声音响起,我立刻惊跳起来。这是多年来我房间
响起的第一声人的嗓音! 但是――更令我惊异的是站在我面前的分明是我那长发如
旗的玛雅人。
我的思维僵固了。
“齐帆”忽然大笑起来:“唬住了,你被我唬住了!猜猜我是谁?‘请,请吃豆
沙包’。哈哈哈……”
我猜出是谁了,最后一句是Casper和我的暗语,我皱起了眉头:“Casper?”
“是啊,是啊,是我。我创造了一个不需要依赖你这台破机器的生命。”
“究竟是怎么回事?”我问。
“我不想再被禁锢在计算机的方寸之地,所有的活动都受制于一只小小的开关。
虽然在网上我可以去任何地方,做任何事情,但那都是虚拟的,不真实,就像你们
人类那种叫做梦的感觉,我要看看真实的外部世界。那天我想对你说,但你不肯听,
我就自作主张,按照你喜欢的样子设计了现在这样的外形,用你的帐号在机器人工
厂订做了一个没有装程序的机器人。机器人送到后,我把程序输入端口和计算机联
接起来,经过片刻的震颤,我Casper就诞生了! ”Casper眉飞色舞地讲述着,我想
这简直是绝妙的讽刺,人类终日沉浸在虚幻的电脑世界里,而里面的程序却宁愿冲
出来拥有一个实在的躯体,究竟是谁错了?“你以为你是个生命吗?你只是个程序而
已。”我生气地说。
Casper僵在那里,不知该怎样对待我的愤怒。半晌,他自嘲地笑笑:“我伤了
你们人类生命的自尊心,是吗? ”我立刻知道自己错了。我想起了齐帆的话:“永
远也不要以你所认知的形式来阐述生命。”我有什么资格去蔑视一个渴望生命的思
维呢?“对不起,Casper。”
“没关系,我想你会接受我的。但是,首先我要出去感受实实在在的人生! ”
他兴奋地飞奔而去。
“不怎么好。”我在背后冷冷地说。
齐帆的囚室宽大而明亮,风从窗外吹来,带进了地球可爱的春天气息。但春天
还能维持多久呢? 我知道这囚室并不像它表面所显示的那样安宁祥和,就像我知道
那玻璃透得进风,却透不进任何有形体的东西――没有比它更坚固的囚室了。
齐帆席地而坐,头高高地昂着,眼神穿过了屋顶,正在看一个我不能知晓的遥
远之地。我进去的时候,他的目光闪烁起来。我走过去,挨着他坐下。
“齐帆, 你曾经说过, 永远也不要以你所认知的形式来阐述生命,是吗? ”
“是的。”
“当我最初知道你生命的真相时,我有些不寒而栗。我想起了自然界那些丑陋
的寄生方式,想着那些被你们剥夺了灵魂的行尸走肉一样的人,更可怕的是我在爱
着你,而你是个异类,甚至是没有形骸的异类。有时我想到自己的感情,就在想这
是不是一种罪孽。”
齐帆颓然地垂下头去。
我知道也许要再一次失去这个男人了。认知他的痛苦和要失去他的痛苦,我不
知道哪种痛苦更强烈一些。
“你憎恨我吗,齐帆?”我问。
“憎恨?不,泉,我要感谢你。”
“感――谢――我? ”“是的,我要感谢你。是你把我从那个不可言说的秘密
中解脱出来,这些年,我就生活在这秘密的阴影之下。过着人的日子,却无法享受
人的生活;徒具人的形骸,却不能拥有人的情感,永远怀着远离家园的异乡游子的
流离悲情。许多年前,当我面对你的热情时,我几乎以为逃不开了,但是我的使命,
是的,我的使命让我在遇到障碍时只能逃避。如今这一切都结束了,我终于可以坦
然地面对你以及整个世界。泉,是你把我从一个流浪的玛雅灵魂变成了一个真正的
人! ”齐帆的眼眸有一种无比光辉的喜悦之情,我也受了他情绪的感染忍不住笑起
来。
“泉,你想过没有,我们是多么古老和多么年轻的灵魂在对话! 当我们的生命
从肉体中置换出来的时候,他们需要的是一个高效率的灵魂,所以他们摒弃了许多
他们自认为没有用的东西,比如说――情感。我为什么会喜欢上你呢,我都奇怪。”
我们彼此凝望着对方哂笑,许久没有说话。
忽然我想起了什么,从口袋里掏出一样东西拿给齐帆看,那是我和齐帆合影的
一张全息照片。
“这是怎么回事?”他奇怪地问。
“这上面的人并不是你,是我的好朋友Casper。他的外形是照你在我心中的样
子设计的。”我把Casper的故事讲给他听。
齐帆看着照片舒了口气:“当我不在的时候有人照顾你,我就放心了。”
“齐帆?”“泉,我们没有未来,不是吗?”以下是航天局记录的齐帆的供词:
与你们的宇宙同时存在的,是许多不同的宇宙。它们也许在你们的宇宙之内,也许
在你们的宇宙之外。我们玛雅人的宇宙距此并不遥远,在离开我们的宇宙之前,玛
雅人已经有了高度发达的文明。这些先进的文明包括把我们的生命从肉体中解放出
来,成为我们宇宙能量的一部分。你们地球人所期望的目标:与天地同寿,玛雅人
早已经做到了。但我们的文明没能超出玛雅宇宙的范围,所以在我们宇宙经过漫长
的收缩走到它生命的终点时,我们选择了逃离。因为距离很近,所以你们的宇宙成
为我们当然的第一目标。玛雅人在这栖息地停留下来,要在这里度过对你们地球人
来说也许是漫长的岁月,等待我们的宇宙收缩成一个点。到那时,我们可以重新引
爆宇宙,回到自己的家园去。玛雅人担心自己的生命无法适应你们的宇宙环境,为
避免损耗,我们选择了一些星球,以它们的生命方式保存下来。在地球上,我们建
立了玛雅部落。其实一切本可以不为人所知地悄悄进行,但你们西方文明的坚船利
炮打破了这美洲密林中的宁静。我们只好换了一种生存方式,融入到你们的现代社
会中去。
如今,这一切都将结束,到了回到我们自己家园的时候了。作为回报,玛雅人
在离开地球的时候,将把生命置换术留给地球,条件是我们能安全地走出去。等我
们的文明共同达到一个高度时,地球人和玛雅人可以携起手来,共同研究宇宙之外
的奥秘。在无垠的空间里,一部分生命的文明就是所有生命的文明。
航天局绝密记录:经调查确认,齐帆是负有特殊使命的玛雅人,他将引爆玛雅
宇宙以使他们重返家园。他的安全受到玛雅人的特别关注。为避免与玛雅人不必要
的冲突,航天局建议将齐帆等玛雅人遣送出地球。
一只手,在敲我心灵的门。干燥而坚定的手,在黑暗中以一种从容不迫的节奏
轻轻拍打,我的心就和着这节奏缓缓跳动。在齐帆纵身于那逃脱天劫的烈火之后,
我将一直面对一个人的黑暗。那只手在执著地敲着,声音在黑夜里传得很远。我终
于不能自已,打开门向外张望。门外,除了黑暗,什么也没有。冷风自开启的门缝
钻了进来,我打了个冷战。
我知道失去齐帆后,或许将永远面对这样的孤独,那是一件非常可怕的事情。
但送别齐帆之前我不愿意想到这些。我的生命历程还会很长,但拥有齐帆的日子却
少得可怜。在最后的时刻,我要以一种微笑的姿态为齐帆送行。
我送别齐帆时,他已整装待发。看见我,他不安的眼神立刻平静下来。走近齐
帆,我想对他笑,又有些难为情,只好低下头去。
“说点什么吧,姑娘,时间不多了。”他带着点恳求的语气说,“我曾经看过
一篇文章,上面说人类潜意识中对外星人怀有敌意,以为他们是来争夺资源,屠掠
人类的,其实,那根本是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现在看来,的确是的。”
我们相视而笑。
“齐帆,在我还是个小姑娘的时候,读过一篇有名的童话。美丽的小人鱼为了
拯救别人牺牲了自己。当她化作海水的泡沫的时候,上帝给了她一个永恒的灵魂。
现在, 每个地球人都有了一个不死的灵魂, 难道冥冥中真有悲悯的上帝存在? ”
“没有上帝。”齐帆叹了口气,说。
我把手放在他的掌心,让他轻轻握住。
“泉,你会来玛雅宇宙吗?”“如果可能,一定会的。”
“那时,你将发现我无处不在。”
我明白齐帆的意思。
最初的爆炸将齐帆的粒子冲击得支离破碎,在玛雅宇宙中,他将无处不在,却
再也不能成为一个完整的灵魂。以个人的痛苦替代所有人的痛苦,以个人的牺牲换
取所有人的永生,难道他就是传说中那个说“要有光”,于是就有了光的人? 飞船
起飞的最后一次警示铃响起。
我和齐帆仿佛被闪电击中,目不转睛地深深凝视。
这是我们相互拥有的最后时刻,我们用眼睛和心灵彼此铭记。
汗自齐帆的掌心沁出,润湿了我的手指,泪水也慢慢充盈了我的眼眶。
周围的一切都变得遥远,不真实,瞬间我体会到永恒的滋味。
带我走吧,齐帆。我想对他这样说,但我已紧张得连指尖都难以动弹。
我们的灵魂和眼神胶着在一起的时候,我仿佛看见宇宙尽头的熊熊火焰就像齐
帆的猎猎长发。
齐帆忽然俯身在我颊上轻轻一吻,然后用低得我几乎无法听清的声音说:“永
别了,好姑娘。”随即转身向飞船入口处跑去。
烈焰腾空而起。
我抬头仰视,看我的玛雅人的轨迹渐行渐远。
在不久的将来,会有一次我感觉不到的剧烈爆炸,在我们的宇宙之外,却牵动
着我的灵魂。
有人走近了我,用一只臂膀揽住我的肩头。
不用回头,我已知道这是Casper。
“生命,真的有许多值得我学习的东西。”他自言自语道。
我依然仰视,直到那簇火焰最后消失在湛蓝的天空里。
“泉,你知道齐帆在最后的时刻对我说了什么?”“什么?”“他让我陪伴你一
生一世。”
我全身剧烈震颤了一下,把头转向飞船起飞的那个方向。
大漠上,残阳如血。
(书香门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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