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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晚真是冷。吃过晚餐,就在日落之后,我穿上热力夹克,独个走到一块岩脊
边,那是我第一次望到大裂痕的西南方。站在这个制高点上,居高临下俯瞰着河流,
那景象我将毕生难忘。看不见的瀑布在底下的河流里翻腾,薄雾升腾而起,幕帘变
换,从中激进出的浪花将落日幻化成好几个紫罗兰色的球体,许许多多彩虹也一分
为二。
我看着一个个光谱诞生,升向渐渐暗淡的天穹,逐一消逝。凉爽的空气钻进高
原的每条裂缝、每个洞窟中,而暖空气却在向天空疾驰,一股股笔直的烈风牵拉着
树叶、嫩枝和薄雾,在大裂痕中发出声响,朝上渐衰渐减,仿佛大陆自己在喊叫。
石巨人的声音,巨大的竹笛,宫殿般大小的教堂风琴,从最尖的女高音到最低沉的
男低音,组成了一曲清澈完美的调子。我思索着风吹过岩石发出笛声般的哀号,思
索着从底下静止地壳中那些洞穴里面传出来的嘎啦嘎啦的声音,思索着随意和声可
以产生的人类声音的幻觉。不过最后,我抛却了思索,仅仅听着大裂痕对太阳唱着
告别的圣歌。
我走回帐篷,那边上围着一圈发出生物荧光的提灯,此时,流星雨第一阵连珠
齐射,点亮了头顶的天空,远方火焰林的爆炸在南方和西方的地平线上拂起微澜,
就像大流亡前远古战争的加农炮在发射。
我进了帐篷,就试了下通信志的远程波段,但是除了静音噪音外什么也没有。
我怀疑,即使有原始的通讯卫星为纤维塑料种植园服务,将信息传向远方的东方,
这些消息也都会被群山和特斯拉的活动屏蔽,除非使用最密的激光或者超光仪光束。
在佩森,我们在修道院很少有人携带私人通信志,但是数据网始终在那,我们尽可
以随时接人。然而在这,别无选择。
我坐在那,一边聆听着峡谷之风的最后一个音符减弱至消失,一边望着忽明忽
暗的天空,听着帐篷外铺盖卷里塔克的呼噜声,我笑了。我心想,如果这是流放,
就权当流放好了。
第八十八日:塔克死了。被杀了。
日出时,我走出帐篷,发现了他的尸体。他一直睡在外面,离我四米不到。他
说他希望睡在群星之下。
凶手在他熟睡之时,割断了他的喉咙。我没听见喊声。然而,我倒是做过梦:
梦到森法在我发烧期间照顾我。梦到冰凉的手儿摸到我的脖子,我的胸膛,摸到自
打我小时候起就一直带着的十字架。我站在塔克的尸体上方,他的血渗进了海伯利
安冷漠无情的土壤中,形成了一个宽广的黑色圆圈,我盯着这个圆圈,想到那梦不
只是梦――那双手真地在晚上碰触过我,我不禁浑身战栗。
我承认,我的反应就像一个受了惊吓的老蠢蛋,而不是一名牧师。事实上,我
施行了终傅礼,但惊慌突然向我袭来,我抛下我那可怜向导的尸体,绝望地在物资
中搜寻,希望能找到把武器,我拿了把弯刀,那东西我在雨林中用过,还有一把低
压脉塞(脉塞:微波量子放大器的俗名。),我本来是想用来猎杀小动物的。我不
知道,我是否会使用武器攻击人类,甚至为了救我自己的命。但是,我惊慌失措,
带着弯刀,脉塞,以及动力望远镜,来到大裂痕附近一块又高又大的石头上,搜寻
这个区域,查探有没有凶手的迹象。可是森林里毫无微澜,除了我们昨天看见的渺
小的树栖生物和蛛纱在其间轻轻移动。森林看上去又深又黑,真是反常。大裂痕可
以为一整批野蛮人提供一百块露台,岩脊,石台,一直绵延到东北。一队军队可以
在那里的峭壁和亘古存在的迷雾内很好地隐蔽。
过了三十分钟,我带着毫无结果的警戒,带着愚蠢的怯懦,返回到营地,收拾
了塔克的尸体,准备将他埋葬。我花了两个多小时,在满是岩石的高原土地中,挖
了一个大小合适的墓穴。尸体埋好,正式仪式也完成了,我却想不出一点个人东西,
我不知道该如何开口称呼这位曾经的向导,这位滑稽矮小的莽汉。“上帝,保护他,”
我终于说道,我对我自己的虚伪感到厌恶,在我内心,这些祷告肯定是对我自己念
的。“让他平安抵达。阿门。”
今晚,我将营地朝北移了半公里,把帐篷扎在十米外一块开阔的区域.但我背
靠’在一块大石头边,睡袍拖在地上,弯刀和脉塞近在手边。塔克的葬礼之后,我
查看了物资装备的盒子。剩下的几根避电杆没了,但其他东西什么也没有被拿走。
我立刻想到,是不是有人跟着我们穿越了火焰林,目的是杀死塔克,把我丢在这儿,
让我陷入绝路。但是我想不出,这样一个精妙行动的动机何在。如果种植园的人想
要置我于死地,尽可以在雨林动手,或者――最好从凶手的眼光看――在火焰林深
处,没有人会对两具烧成炭的尸体有何疑问。只留下毕库拉。我原始的职责。
我琢磨着,是否可以不用那些杆子,从火焰林返回,但是很快便把这想法弃置
不顾。留下,可能会死路一条,返回,那将必死无疑。
在特斯拉蛰伏前,还有三个月的时间。在当地是一百二十天,每天二十六小时。
那是很长一段时间。
天父基督,为什么事情要降临在我头上? 为什么我昨晚要被饶过一命? 如果他
们仅仅是打算在今晚将我献祭……或者明天? 我坐在这黑色的峭壁下,从大裂痕中
涌起的夜风发出不详的哀啸,我聆听着;天窄被条条血红的流星尾迹点亮,我默默
祈祷着。
我为我自己念着祷告。
第九十五日:过去一周的恐怖已经大大缓解。我发现,甚至连恐惧都会慢慢褪
去,然后经过一天天的衰败,变成极为平常之事。
我用弯刀砍了些小树,造了间单坡屋(单坡屋.只有一个斜面屋顶的房屋。),
屋顶和侧面用伽玛服盖着,木头夹缝用泥巴糊住。后墙就是巨石的结实石壁。我在
自己的调查装备中挑了几件东西.把它们安置在外面,尽管我觉得它们可能永远不
再会被用到。
冰冻干食迅速减少,我开始搜寻补给物。很久以前,我在佩森上曾草拟过一张
荒谬的时间表,现在,如果按照这张表,我应该已经和毕库拉一起生活了几星期了,
并且已经开始用小货物交换当地的食物。没关系。我发现了食物,虽然无味但是很
容易煮熟的茶马根,还有五六种不同种类的浆果和超大水果,通信志保证它们可以
食用;到目前为止,只有一种吃了让我不舒服,让我在最近的峡谷边上蹲了一晚上。
我在这片领域的疆界内踱步,坐立不安,就像阿马加斯特的珀罗普斯,它们被
那些二流君主视若珍宝地关在笼子里。往南一千米,朝西四千米,四处都是火焰林。
早上,烟尘和薄雾变换的幕帘争先恐后地去遮蔽天空。唯有固若金汤的比斯托,高
原巅峰的岩石土壤,以及东北方连绵的陡峭山脊,它们就像穿着装甲的椎骨,挡住
了特斯拉树的去路。
高原向北扩展出去,大裂痕附近十五公里的下层丛林变得更加密集,最后被一
条峡谷拦住去路,这条峡谷有大裂痕的三分之一深,一半宽。昨天,我抵达了最北
之点,向满是洞窟的天堑之外望去,感到失落至极。我会改天再试试,从东面绕道,
找到一个交叉点,但是通过深坑对面泄露底细的凤凰树,以及东北地平线上笼罩的
浓烟,我猜我只会发现满是茶马树的峡谷,以及大片大片的火焰林,在我携带的轨
道俯瞰地图上,这些火焰林画的十分粗糙。
今晚,我去了塔克的岩石坟墓,夜风开始哀唱风的挽歌。我跪在那儿,试着祈
祷,但是什么也没有发生。
爱德华,什么也没发生。我内心空虚,就像我和你在陶仑贝旱谷附近的贫瘠沙
漠中挖掘出的那些虚假石棺一样空虚。
禅灵教说,空虚是好迹象;那预示新层次意识、新的见识、新的体验的开口。
妈的(原文是法语。)。
我的空虚……仅仅是空虚。
第九十六日:我找到了毕库拉。或者,更确切地说来,是他们找到了我。现在,
我要在他们把我从“睡眠”中叫醒之前,写下能写的一切。
今天正午,我开始细细地绘制地图――营地北部区区四公里地方的地图,然后,
迷雾随着暖气消散了。这时,我注意到大裂痕一边,也就是我这边,有一系列的露
台,之前一直隐藏在雾气里。我用我的动力望远镜审查着这些露台――那其实是一
系列有规则的岩脊、尖顶、暗礁,以及草丛,远远地延伸到突岩之上,这时候我意
识到我正在看人造聚居地。大约有十几栋小屋,那都是些粗制滥造的茅舍,由茶马
叶、石头和海绵草皮建造而成,但它们肯定是由人类建造的,绝不会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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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站在那里,仍然举着望远镜,犹豫不决,想要决定是爬下去,到暴露的岩脊
上和居民碰碰面呢,还是回到营地,然后突然间,一股寒意从我的后背笔直地爬到
脖颈,这种感觉非常明确地告诉一个人,他不再是孑然一身了。我放下望远镜,慢
慢转过身。毕库拉就在那儿,至少有三十人,他们围成一个半圆,挡在我面前,让
我无法撤回森林中。
我不知道我曾经期盼过什么;也许,是赤身裸体的野人,面目可憎,戴着牙齿
串成的项链。也许,我曾经期盼的是某种满面胡须、毛发疯长的隐士,有时候,旅
行者会在希伯伦的墨蛇山碰到这样子的人。不管我脑子里有过什么想法,真实的毕
库拉完全不符合这些个模板。
这些静悄悄地走近我的人长得很矮――没有一个高过我的肩膀――他们身上缠
着编织得极为粗陋的黑袍子,把他们从脖到脚裹了起来。这群人移动时,就像现在
这样,看上去像是在崎岖不平的地上滑行,如同幽灵一般。从远处看,他们的容貌
让我想到新梵蒂冈孤立领土内一群缩微的耶稣会士,除此之外,别无它物。
我差不多要咯咯笑起来,不过我想到这种反应很可能会被理解为恐慌。毕库拉
没有表现出什么进攻迹象,不会引起这样一种恐慌;他们手无寸铁,小手空空如也。
就和他们的表情一样空空荡荡。
他们的样子很难用一两句话说清楚。他们秃着头。所有人都是这样。没有一根
面部毛发,松松垮垮的长袍笔直地拖到地上,所有这一切加在一起,让我很难辨认
出谁是男谁是女。现在,这群人面对着我――已经有五十多人了――约摸都一个年
纪:四十到五十标准岁数之间。他们脸上都光光如也,皮肤微微泛黄,我猜这和他
们摄取茶马和其他当地植物中的微量元素有关。
别人可能会把毕库拉的圆脸描绘成天真无邪的天使脸庞,然而在近距离观查之
后,可爱的印象就会渐渐消失,被另外一种诠释所替代――平和的白痴。身为牧师,
我在落后的世界上待过很长时间,了解到古老的基因紊乱的影响,它们名称不一:
退化综合症,先天性愚型,或者叫代船遗物。此时此刻,这六十来个小人,这慢慢
靠近我的穿着黑袍的人,给我留下的整体印象就是这样子的:欢迎我的是一群沉默
的孩子,笑嘻嘻,秃脑瓜,脑子迟钝。
我提醒自己,这些应该就是同样一群“笑嘻嘻的孩子”,他们在塔克睡觉时割
断了他的喉咙,让他死得像被宰掉的猪一样。
最近的那个毕库拉朝前走来,停在离我面前五步的地方,嘴里说了些什‘么,
声音平和单调。
“等等。”我说完,摸索着拿出我的通信志,按下了翻译功能。
“娜素素子嘎? ”我面前的这个小人问道。
我塞入耳塞,及时听到了通信志的翻译。时间没有滞后。这显而易见的外文是
古老种舰语言的讹误,种植园的土著使用的黑话跟它有着异曲同工之妙。“你属于
十字架形状,十字形。”通信志翻译道,最后一个名词给了我两个选择。
“是,”我说道,现在我知道这些人就是那晚塔克被杀时我仍睡着,碰触我的
人。
也就是说这些人就是杀害塔克的人。
我等着。狩猎脉塞在我的背包里。背包正立在一棵小茶马树边,离我不到十步
远。
有五六个毕库拉站在我和脉塞之间。没关系。在那一刻我知道我不会用武器攻
击一个人,甚至这个人已经杀害了我的向导,也许下一秒他就打算谋害我。我闭上
眼睛,默念着《悔罪经》。当我睁开眼,看见有更多的毕库拉到来了。人群不再移
动,仿佛法定人数已满,要进行表决了。
“是,”面对着沉默,我再次说道,“我属于十字架。”我听见通信志的播放
器将最后一个词说成“素子嘎”。
毕库拉一致地点头,然后,所有人――像是训练有素的祭台助手――都跪了下
来,长袍发出柔柔的瑟瑟响声,这是完美的屈膝礼。
我张嘴想要说话,但是发现无话可说。我闭上嘴。
毕库拉站了起来。微风拂过脆弱的茶马叶,在我们头顶发出呆板的暮暑之声。
左边那个最靠近我的毕库拉朝我走近了些,抓住我的臂膀,我感到那手指的冰凉、
强壮,他轻轻说了一句话,我的通信志翻译成:“来,该回房子睡觉了。”
此时是下午三时左右。我想知道通信志是否正确的翻译了“睡觉”这个词,它
可不可能是“死”的土语或是隐喻呢? 我点点头,跟着他们朝大裂痕边缘的村子走
去。
现在,我正坐在茅屋里,等待着。我听见塞窑率窄的响声。有人醒过来了。我
坐着,等待着。
第九十七日:毕库拉称自己为“三廿又十。”
我刚刚花费了整整二十六小时,和他们交谈,细细观察他们,趁着他们下午三
时“睡”两个小时的时候,记录些东西,试图在他们割断我的喉咙前,尽可能多地
记录下数据。
只是,现在我开始相信,他们不会害我。
昨天,在我们“睡觉”时间过后,我和他们说话。有时,他们不会回答问题;
当它们回答时,那回答和某脑瓜迟钝的小孩的咕哝声或者答不对题的应答比起来,
完全好不到哪里去。他们只是在首次碰面时提出了最初的问题,给予了最初的邀请,
之后,再也没人提一个问题,也没人发表一个意见。
我询问他们,又巧妙,又小心,又慎重,还带着训练有素的人种学者的专业式
冷静。我询问了最简单、最实际的问题,确信通信志工作正常。它的确工作正常。
但是得到的全部回答让我几乎和二十多小时之前一样懵懂无知。
最后,我身心俱疲,放弃了专业人员的精明,对着跟我坐在一起的这群人,向
他们问道:“你们杀了我的同伴吗? ”
我的三个对话人正埋头在一台拙劣的织布机上编织着,没人抬头看我一眼。
“是,”其中一个说道,我开始把他叫做阿尔法,因为他在森林里第一个靠近
我,“我们用利石割断了你同伴的喉咙,把他颠倒地拎着,静静地看着他挣扎。他
命享真死。”
“为什么? ”过了会,我问道。我的声音听上去干巴巴的,无味的就好像一粒
谷壳碎屑。
“为什么他命享真死? ”阿尔法说,仍旧埋着头。“因为他的全部鲜血流光了,
他停止了呼吸。”
“不,”我说,“我是问,你们为什么要杀他? ”
阿尔法没有回答,但是贝蒂――我猜她是女的,说不定是阿尔法的老伴――从
她那台织布机上抬起头,干干脆脆地说道:“为了让他死。”
“为什么? ”
回答的绣球总是被抛回我的手中,我完全没法得到哪怕一丝的启迪。经过多次
询问之后,我确定,他们杀塔克是为了让他死,他之所以死是因为他被杀了。
“死和真死有什么分别? ”我问道,在这点上,我信不过通信志,也信不过我
的脾气。
第三个毕库拉,德尔,发出一声呼噜声,以作回答,通信志翻译为:“你的同
伴命享真死。你没有。”
最后,我失落至极,眼看就要怒火冲天了,于是我厉声喊道:“为什么没有?
为什么你们不杀了我? ”
三个人都停下他们手中没头没脑的编织工作,看着我说:“你无法被杀死,因
为你不能死,”阿尔法说,“你不能死,因为你属于十字形,你追随十字架之道。”
我搞不明白为什么这该死的机器前一秒把十字架翻成“十字架”,后一秒又翻
成了“十字形”。因为你属于十字形。
一股寒意贯穿我的全身,我突然有一股想要笑的冲动。我是不是无意中闯入了
那个老掉牙的全息传说中去了――那个失落的部族,膜拜偶然闯入他们森林的“神”,
然后那个可怜的杂种用剃刀还是啥玩意割断了自己的喉咙,部落的人们,看到了他
们的来访者就这么死了,于是他们得以确信,并且带着些许慰藉,把他们往昔膜拜
的神作为祭品献祭? 想到塔克那苍白的脸,那皮开肉绽的伤口,这祭品是一点也不
新鲜,真是好笑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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