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瑞秋依旧幸福快乐,享受着生活,只是每天早上醒来的时候,会对周围的不对
劲稍稍感到困惑。她越来越年轻,要向她解释发生的改变也越来越简单了――它们
都是一夜之间发生的――门前的老榆树不见了,转角处内斯比特先生以前居住的殖
民地时代的屋子被改建成了新公寓,她的朋友都不见了――索尔首次在小孩身上见
识到了别所不具的适应力。他想象着瑞秋生活在时间之潮崩溃的边缘,她看不见身
后暗潮涌动的深邃海洋,用她所存不多的记忆维持着平衡,全心度过她每一天能够
拥有的十二到十五小时――她那诡异的现在。
索尔和萨莱都不愿意自己的女儿与其他的孩子分开,但是很难找到和别人交往
的办法。瑞秋很高兴与附近“新来的女孩”和“新来的男孩”玩――他们都是其他
讲师的孩子,朋友的孙辈,有段时间还和妮姬的女儿玩――但是其他的孩子都得学
会习惯端秋每天都像第一次见面似的跟他们打招呼,完全不记得他们共同的过去,
因而只有很少~部分敏感的孩子能够看在她是个玩伴的份上继续玩着“初次见面!
请多关照! ’’的游戏。
当然,关于瑞秋奇特怪病的故事在克罗佛早已不是秘密。这件事自从瑞秋回来
的吊~年便在整个大学传开,很快又传遍了整个镇上。克罗佛对此的回应是小城镇
素来已久的风习――是有一些长舌妇四下八卦,也有些人说起这个时,语言和目光
中藏不住同情怜悯和幸灾乐祸――但是大多数成员都将保护性的羽翼围绕着温特伯
一家,既像一个笨拙的母鸟在保护自己的幼崽一样。
因而他们依然能够过平静的生活。就是在索尔不得不突然停课,早早退休为瑞
求医问药的时候,也没有人提起过真正的原因。
但是好景不长,在一个春日,当索尔走上门廊时,他看见他七岁的女儿哭哭啼
地从公园回来,身后缠着一大群新闻记者,他们的植入式摄像器闪闪发光,通信志
展开去,那一刻,他知道他们生活的平静阶段已经永远地结束了。索尔从门廊上下,
跑到瑞秋的身边。
“温特伯先生,您的女儿感染了时间疾病,已经处于晚期,这是真的吗? 七年
之会发生什么事情? 她会凭空消失吗? ”
“温特伯先生! 温特伯先生! 瑞秋说她认为拉本・道威尔是议院首席执行官,
而镬年是公元2711年。是她完全丢失了三十四年的记忆,还是说这只是一个因梅林
症嘲
起的幻觉? ”
“瑞秋! 你记得自己成年人时候的事情吗? 再次变成孩子感觉怎样? ”
“温特伯先生! 温特伯先生! 请再拍一张静照好吧。您能不能提供一张瑞秋大
.些时候的照片,您和孩子站着看照片,让我们拍张照? ” 理“温特伯先生!
这真的是光阴冢的诅咒吗? 瑞秋是不是看见了伯劳鸟老怪? ”
“嘿,温特伯! 索尔! 嘿,老索! 当这个孩子消失的时候,您和您的老婆要怎
么啊? ”
有一个新闻记者堵住了索尔去前门的路。那人身子前倾,眼睛的全方位镜头朝
探出,为瑞秋的特写调焦。索尔抓住那人的长发――这家伙图省事扎了条辫子――
他扔到了一边。
人群在屋外嘶叫怒吼,持续了整整七周。索尔意识到他忘记了这种他曾经十分
悉的小型团体的特性:他们总是频繁地骚扰,活动范围不广,有时展开一对一的跟
窥探,但是他们从不会动用那条最为恶毒的传统,即所谓“公众有权知道”的原则。
但是环网却会这么做。索尔不会让自己的家庭变成报道者包围圈永恒的囚徒,
而他采取了主动策略。他安排了覆盖面最广的远距传输线缆新闻节目采访,参与全
的讨论,并亲自参与中央广场医疗研究秘密会议。在十个标准月之内,他在八十个
球上发布了为女儿寻求帮助的信息。
成千上万的个人和单位主动向他们提供帮助,提呈纷至沓来,但是发送这些讯
的主体却几乎都来自信仰疗师,项目开发人,研究机构以及自由研究者,他们愿意
供帮助以换取独家报道的权利,伯劳鸟崇拜者和其他热衷于宗教的人们则指出瑞葶
是罪有应得,多家广告代理商发来邀请,要求瑞秋为产品作形象代言,媒体代理商
嘲提出要帮助瑞秋“处理”这些代言邀请,另外就是普通民众发送来的表示同情的
息――或是频繁地亮出信用芯片,或是科学家们发来的表示怀疑的文章,或是全息
影制片人和书商发来的要求买断瑞秋生活著作权的消息,还有地产商接二连三提的
服务。
帝国大学出钱雇请了一个评估小组来将这些提呈分门别类,看看其中一二是可
能对瑞秋有好处。许多讯息都被弃置一边。一部分医疗和研究方面的议项则被慎考
虑。到最后,所有提案里说到的研究方法和实验疗法似乎都被帝国大学试验过突然,
一则超光讯息吸引了索尔的注意。这是希伯伦科发・沙龙吉布茨主席发送来日简单
讯息:如果多得难以应付。就来这里吧。
很快便多得难以应付。报道公诸于世的头几个月中,包围圈似乎有上升的趋势,
不过这只是第二轮冲击的前奏而已。传媒的小报将索尔说成是“流浪的犹太人”,
绝望的父亲四处流浪,为了给孩子奇怪的病症找到疗法――这个标题相对于索尔毕
生对旅行的憎恶可真是讽刺。萨莱则不可避免地被贴上了“悲伤的母亲”的标签。
瑞秋成了“注定厄运的孩子”,而另一个经过艺术美化的标题中,她又是“光
阴冢诅咒下永世的处女。”不管这个家庭的哪一位成员外出,都会遇到新闻记者或
是隐架在树后的成像器。
克罗佛发现温特伯一家的不幸能够带来滚滚财源。起初城镇还不做任何干预,
但是后来巴萨德城的企业家纷纷搬迁而至,建起了礼品店、T 恤交易场、观光点和
数据芯片亭,旅游者来得越来越多,本地的商人终于心慌意乱了,信心动摇了,然
后一致达成共识,这儿的肥水可不能再流向外人田了。
在经历过四百三十九标准年的近似与世隔绝的时代之后,克罗佛镇终于迎来了
她的远距传输终端。参观者再也不用忍受从巴萨德市过来的二十分钟飞行旅程了。
游客人数还在不断增加。
他们搬家的那天,下着瓢泼大雨,街上空无一人。瑞秋没有哭,但她整天都睁
着个大眼睛,语气中满是委屈。再过十天就是她的六岁生日了。“但是,爸爸,我
们究竟为什么要搬家啊? ”
“因为我们必须搬,亲爱的。”
“但是究竟是为什么啊? ”
“这只是我们不得不做的事,小不点。你会喜欢希伯伦的。那里有很多公园。”
“但是你们以前为什么从来没有说过要搬家? ”
“我们说过的,亲爱的。只是你忘了。”
“但是爷爷奶奶、姥姥姥爷,还有理查德叔叔,特莎阿姨,梭迩叔叔,还有其
他人会怎么样呢? ”
“他们随时都可以来拜访我们。”
“那妮姬、李娜,还有我的所有朋友们呢? ”
索尔一言不发地把最后一件行李搬上了电磁车。房子已经卖掉了,空空如也;
家具都被卖掉或是送到了希伯伦。之前的一周里有一大群人,亲戚、老朋友、学校
的熟人,甚至还有帝国大学那些和瑞秋共同工作过十八年的研究小组成员围绕着他
们,但是现在街道上空荡冷清。老式电磁车的穹形有机玻璃顶壳上,雨水划出道道
水迹,延成一条条交错的小河。他们三人在车里坐了一小会儿,望着房子。车里有
一股湿羊毛混合着湿头发的味道。
瑞秋紧紧抱着萨莱六个月前从阁楼上救出的泰迪熊,说道:“这太不公平了。”
“是啊,”索尔附和道,“太不公平了。”
希伯伦是一个沙漠星球。经过四个世纪的环境地球化改造,星球的大气已经适
呼吸,并有几百万英亩的土地可供耕耘。从前生活在那里的生物都又矮又结实,无
地机敏,从旧地运输过来的生物也是同样如此,包括人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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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啊。”他们到达阳光炙烤的科发・沙龙吉布茨下的丹村之时,索尔深深吸了
一气,“我们犹太人真是些受虐狂。大流亡开始之时有两万颗星球可供我们选择,
而些笨蛋偏偏就挑中了这儿。”
但不管是首批殖民者还是索尔一家人,来这里都不是因为自己有受虐狂。虽然
伯伦大部分区域是沙漠,但是肥沃的土地又是惊人的丰饶。西奈大学在整个环网颇
盛名,医疗中心又吸引来了富有的病人,也为合作社带来了相当丰厚的财源。希伯
除了在新耶路撒冷有惟一一个远距传输终端外,其他任何地方都不允许建造传送门
希伯伦既不属于霸主,也不属于保护体,她就远距传输的权利向游人课以重税,并
不允许任何游人去新耶路撒冷以外的地方。对于一个寻求私人空间的犹太人,这可
是在人类踏足的三百个星球上最为安全的地方了。
传统来讲,吉布茨是一个合作社,但事实上却不尽如此。温特伯一家在自己的
居受到了热烈欢迎――那是个不大不小的地方,屋子日晒充足、干燥,房屋转角圆
滑没有直角急转,地上铺设木地板,从这幢坐落在山顶的房屋向下望,能够看到橘
黄橄榄绿的丛林之外无限延伸的沙漠。太阳似乎把每样东西都榨干了,索尔想,甚
至干了焦虑和噩梦。光线遵循着自然的法则。到晚上太阳西沉过一小时之后,他们
的子都会泛出粉红的亮光。
每天早上,索尔都会坐在女儿的床前等着她醒来。头几分钟里,爱女的困惑总
是让他非常痛苦,但是他坚持要确保每天早上瑞秋醒来第一眼见到的是自己。他抱
者她,回答她问的一个个问题。
“我们在哪儿,爸爸? ”
“在一个棒极了的地方,小不点。吃早餐的时候我会详细告诉你的。”
“我们怎么到这儿来的? ”
“我们传输过来,坐了一会儿飞艇,然后又走了一截路,”他总这么说,“这
儿离并不太远……但是这段路程的长度已经足以把它当作是冒险了。”
“但是我的床在这里……还有我的毛公仔……为什/厶我不记得它们什么时候
的? ”
于是索尔就会轻轻地抱着她的肩膀,注视着她棕色的双眼,说道:“你遇到了
一事故,瑞秋。还记得那个《想家的癞蛤蟆》里面讲的故事吗? 特伦斯打坏了它的
脑子于是好多天里,它都忘了自己住在哪里。你遇到的就是那种事故。”
“我现在好些了吗? ”
“好多了,”索尔会说,“你整个身体都好得多了。”这时屋子里会飘满早餐
的荦味,他们都走上平台,萨莱正在那里等着他们。
瑞秋比以前有了更多的玩伴。吉布茨公社有一所学校,她总是去那里玩耍,受
七家的欢迎,每天都像初次见面一样向大家打招呼。漫长的下午里,孩子们在果园
斫垂,沿着悬崖勘探。 、理事会中的三位长老阿弗纳、罗伯特和以法莲,都敦
促索尔继续写他的著作。希伯伦一向以其庇护的众多学者、艺术家、音乐家、哲学
家、作家、作曲家公民和长期居民而自豪。居住的房子,他们指出,是国家馈赠的
礼物。索尔的养老金,虽然就环网标准来说并不算高,但是要满足他们在科发・沙
龙的基本需要是绰绰有余了。而最令尔惊奇的是,他发现自己在体力劳作中得到了
乐趣。不管是在果园中工作,还是在未开垦的土地上清理石块,哪怕是为城市修墙,
索尔都会发现自己的心态和精神比曾度过的多年以来任何时候都要自由。他发现自
己在等待灰泥干燥的时候可以与克尔恺郭尔在思维上来一番搏斗,而在检查苹果是
否生虫之时,他也可以得出对康德和凡德尔理论新的见解。在七十三标准岁的时候,
索尔创伤的心灵终于首次愈合结痂。
傍晚,他会和瑞秋玩会儿游戏,然后拜托朱蒂或附近其他的姑娘照看熟睡的孩
子,自己便可以和萨莱一起,去山脚下散步。有一个周末,索尔和萨莱两人单独去
了新耶路撒冷,这是自十七标准年前瑞秋回家和他们同住以来,他俩第一次获得独
处的时间。
但并不是所有事情都具有田园的诗意。索尔经常在夜里醒来,独自赤脚走下厅
堂,而萨莱总会在那里凝视着熟睡的瑞秋。漫长的一天结束后,当他们在老旧的搪
瓷桶里给瑞秋洗澡,或是当墙壁泛出粉红微光,他们给她掖好被角,孩子总会说:
“我喜欢待在这个地方,爸爸,但是我们明天回家好吗? ”索尔就会点头。当讲完
晚安故事,唱过摇篮曲,给她晚安前的吻,确定她已经睡着之后,他会踮起脚尖走
出屋子,然后会听见闷闷的声音――“晚安,金丝燕”――从床上裹着盖毯的小小
身子里传来,而他也得回答“晚安,小雨燕。”当索尔躺到床上,身边是他深爱的
女人,正轻柔地呼吸着,似乎已经睡着,他会望着希伯伦那一轮或两轮小小的月亮
移过粗糙的墙壁,在墙上映出一抹抹惨淡的条纹,此时,他就会同上帝进行对话。
索尔每晚都同上帝说话,但直至好几个月之后,他才突然意识到自己一直以来
都在做什么。这个念头让他觉得好笑。对话并不是祷告,而是一种愤怒的独白――
在变成恶骂之时有些乱无头绪――这是他和他自己的争论,言辞激昂;但并不总是
和他自己。有一天索尔意识到这些激烈的辩论主题如此深刻,牵涉的利害关系如此
严正,所涵盖的领域如此广阔,因这种缺憾受他严责的人只有惟一的可能:上帝本
身。自从索尔具有了人格神(人格神:乌西诺认为,人类神祗观的演变过程大致经
历了三个阶段:“瞬间神”、“功能神”和“人格神”。人格神,意即这个神关心
人,这个神自己也具人格,并且以人为中心。)的观念,他晚上都睁眼躺着思量人
类的悲苦,思扰个人的生活,这些对索尔来说是完完全全的荒唐,这种对话式的思
维方式让他怀疑起自己的神志是否健全。
但是对话依然继续。
索尔不禁思考起一个问题,一个伦理体系――它不像宗教那么不屈不挠,历经
所有邪恶人类对其的唾弃依然能够存留――怎么可能源起自上帝命令一个人杀害自
己的孩儿。至于这个命令在最后一刻被撤消这一事实,对索尔来说并不重要。这只
是个用于测试忠诚的命令,对他来说也毫无意义。事实上,他想到是亚伯拉罕的顺
从,让他成为了以色列所有部落的宗父,才是真真正正让索尔陷入愤怒的原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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