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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四   琴珠真是时来运转。战乱把国家、社会,搅得越发糟了。知识分子和公务员, 一天比一天穷;通货膨胀把他们榨干了。发国难财的人,倒抖了起来。   社会的最上层,是黑市商人、投机倒把分子、走私贩和奸商。他们成了社会的 栋梁。虽然粗俗无知,但有的是钱。这类人中,有一个叫李金牙的。他本是个洋车 厂老板,一来二去,倒腾了一辆卡车跑单帮,发了大财。他用那辆舶来的大卡车, 给政府跑运输。每次给政府运三吨货,按官价收费;私自带半吨货,按黑市价卖出。 没多久,就大发横财。通货膨胀怕什么,他的钱多得花不完。钱实在太多了,不花, 留着干什么呢,花吧。他穿的是上等美国衣料,戴的是价值一万块钱的手表。虽然 一个大字不识,他那淡紫色的西装上衣口袋里,却别着四支贵重的美国自来水金笔。 有的时候,他觉得应该别五支,摆摆阔。别人别一支,他就得别五支。这些笔是他 随身的资本,哪天手气不好,输个精光,就可以抽出两支笔来作抵,押上一笔钱。 谁都得有支笔,所以笔就值了钱。   大金牙是民国的产物。哪怕同胞们已经一无所有,他可是样样都得挑顶好的。 他的手绢是用手工印染的印度绸做的;金烟盒里,满装着俄国和美国舶来的香烟。 虽然普通市民已经穿不暖,吃不饱,他的衣柜里却什么都有,挂满了一套套西服。 他的一头黑发,擦的是从巴黎运来五十块美金一瓶的头油。摆弄驾驶盘,免不了出 臭汗,为了遮盖汗臭,洒了一身科隆香水。买一瓶这种香水的钱,够一百个孩子吃 一个多月的。他浑身上下值钱的东西,和一个美国百万富翁的穿戴不相上下。   他在饭馆里吃饭,一顿饭的花费,够一个普通人家半个月的花销。每天晚上都 得弄个女人来过夜,给的钱够她用一年。要起钱来,赌注都是千元大钞,小票子用 起来太烦人。他每次去缅甸,带回一些金笔,一两箱白兰地,就够他一个月花的。   但他还不满足。总得为将来打算打算。他想买上几辆卡车,开个运输公司。那 他就可以不干活,干赚大钱。他还想成个家,弄个媳妇儿。   卖唱的琴珠,再合适不过。他在书场里见过她几面。那真是个妙人儿!他花了 一千块,跟她有了交情,真叫他难舍难分哪。她会花钱,这不正对他的心眼么?他 为了变着法儿用钱,把脑袋瓜都想疼了。   琴珠一切的一切,都叫他称心。真是情投意合。她善于察言观色,对他体贴入 微。她也好吃,这点更是知己。尤其妙的是,她的名字总是高高地写在书场海报上, 叫他看着舒服。他是个无名小卒,娶了琴珠,一定能给他扬名。   这件事,大金牙还得跟新娘他爹唐四爷讲讲价钱。有钱没钱,唐四爷一瞧便知。 有四支金笔的人,肯定花钱如流水。四爷也明白,男人一旦相中了,是舍得大把花 钱的。唐四爷有个有模有样的女儿要卖,她的名字天天见报,和第一流名角一起登 台表演,一定卖得上大价钱。   他要大金牙给他一大笔现款,和一辆美制大卡车。钱,几个钟头以后,就可能 贬值,不过卡车是不会贬值的。大金牙答应了这个要求。自己人嘛,一辆卡车,小 意思。唐四爷不费吹灰之力,就弄了辆卡车。他那诡计多端,十分贪婪的脑瓜儿, 又琢磨开了。要姑爷在快开张的运输公司里,给他安插个顾问,或者经理职务当当。 大金牙说,要什么都行。唐四爷后悔得要命。要真是一开口就来财,本该要两辆卡 车的,钱也该加倍。他还试探着问大金牙,能不能定期每月给他十两大烟土,治他 的风湿病?大金牙作了个满不在乎的手势。“当然可以,这也好办。”后来,唐四 爷还要姑爷把所有的存款交给他保管,万一姑爷有个三长两短,由他掌握保险。大 金牙这下不答应了。   唐四爷在签婚书时,满心委屈,觉着人家冤了他。   婚礼在重庆最豪华的饭店举行。虽然他跟琴珠一千块钱一夜,一直睡到结婚前 夕,可他还是坚持要正式举行仪式。钱算得了什么,婚礼才值得纪念。至于琴珠, 她心满意足。她做梦也没想到,她还会正式结婚当新娘。 mpanel(1);   琴珠要秀莲给她当傧相。起初,秀莲不答应。她满心悲苦,没有心思。不过后 来她看出,琴珠确实出于好心,真心愿意找她。可请的姑娘多的是,偏偏要请她。 琴珠见她迟疑不决,拿胳膊搂住她,用恳求的眼光,哽咽着说,“来吧,秀莲。我 要出嫁了,给我当当傧相吧!我是不规矩,你呢,清清白白,不过你还是来吧。让 我了了心愿,结婚的时候,起码傧相是个童女。图个吉庆,我的终身,也会吉祥如 意。”   秀莲肚子里的娃娃,轻轻动了一下。她觉得这未免太捉弄人了,不过还是答应 来做傧相。   婚礼盛大,全部仪式和装饰都象征着当前的时代。礼堂里挂满了万国旗,包括 最黑的黑非洲国家的旗子;还有各式各样绸缎喜幛。五彩缤纷,鲜艳夺目,看上去 叫人头昏脑胀。乐队是从当地杂技团雇来的,奏的曲子,就是玩魔术的打帽子里抓 出兔子,或者,打袖子里掏出鸽子时的伴奏。有一段音乐是专门为空中飞人用的。 即使宾客们觉得滑稽,新郎可并没有发觉有什么不对头的地方。音乐到底是音乐, 乐队越庞大,音乐就越高明。他就是这么看的。   他为了婚礼,认真打扮了一番,还专门雇了两个听差来侍候。他的西服上装是 黑白格的,图案鲜明。他带了条支得高高的硬领,打着从印度进口的红黄相间的绸 领带。上装口袋里,别着那四支颇有名气的自来水金笔。他脚登一双黑色长马靴, 打磨得照得见人影。这双靴子是从一个英国陆军军官那里买来的,带有全副银马刺, 每走一步,就发出刺耳的响声。他的上衣纽孔里,插了一朵极大的白色羽毛做的花, 下面挂着一根绸带,写着:“新郎”。   琴珠一心想打扮得象个阔太太。她那白绸子的结婚礼服,是她丈夫从缅甸带回 来的。礼服底下,穿了三套内衣,吊袜带,紧身裤,还有好几米缎带。白头纱顶上, 别了一块五颜六色的绸手绢,浑身上下戴满了珠宝。她所有的假珠宝,统统带上了, 有不少是新买的,也有真的金刚钻,是新郎给她的。她高高的胸脯,束着紧身衣, 遍布闪闪发光的宝石。两手每个指头,至少有一个戒指,右臂从手腕到肘,戴满了 钻石镯子。她手捧一大束梅花,枝丫甚长,香气扑鼻。上面满是花朵,瞧着仿佛是 举着颗小树呢。她认为新娘就该用纯洁的象征来装点,所以一刻也不肯放下这棵树。   多数客人跟汽车运输业和曲艺界有关系。不是朋友,就是对头,来此是为了白 吃一顿,或者抽抽外国香烟。四爷把姑爷如何有钱,讲得天花乱坠。光是待客的美 国香烟就取之不尽。美国香烟的确很值钱,谁不愿意来参加婚礼,白捞几支呢?   乐队奏起了兔子打帽子里蹦出来时的伴奏曲,新郎新娘被人蜂拥着,走了出来。 唐四爷今天算是露了脸。他把脸上那些抽大烟的痕迹,洗刷一净,胡子也剃了个精 光。一对小眼睛高兴得发亮,薄薄的嘴唇在又大又尖的鼻子底下,笑得合不拢。真 是个好日子!这一回,闺女总算卖了个大价钱!一辈子的梦想,终于实现了。   四奶奶穿着一件五颜六色的绣花旗袍,瞧上去象座铺满了春花的小山;又象海 上一条蒙有伪装的大航船,到处都花花绿绿的,弄得人闹不清它到底是在往哪个方 向开航。她费尽心机,才把自个儿塞进了那件衣裳里,箍得她气都喘不过来,但还 是神气十足。当她摇摇摆摆,爬上礼堂的台阶时,有几个孩子挡了她的路,她马上 伸出手来,拧他们的耳朵,熟练地用下流话骂了起来。   秀莲穿了件一色的粉红旗袍,手里拿了把野花,一边走,一边动人的笑着。她 往礼坛上走的时候,有的人拍起手来。她好象并没看见他们,头昂得高高的,姑娘 家,走起路来腼腼腆腆,规规矩矩的。在这一帮打扮得花里胡哨、庸俗不堪的人群 里,她真象一朵朴素的小花,仪态自然。   新郎新娘走在最后,琴珠扭着屁股,叮叮当当摇晃着手镯;新郎昂首阔步,在 她身边迈着鸭子步。为的是显摆他那马靴和银马刺。   他们一出现,礼堂里就热闹起来。大金牙早就说好,要朋友们给他叫好,他们 也确实很卖力气。有的拍手,有的朝他们撒豆子和五彩纸屑。仪式举行完毕,新郎 新娘相对一鞠躬,众人齐声大叫:“亲个嘴!”他们当真亲了嘴。这象征着他们的 爱情经过当众表演,已经把过去的丑事都遮盖了。   于是新郎给了新娘一个镏子,一对钻石镶的手镯,额外还添了一支上等美国金 笔。   证婚人是一位袍哥大爷,为了表示祝贺,讲了一番话。他的话当然难登大雅之 堂,不过听众一再鼓掌,淫秽的气氛登时活跃起来。客人们使劲叫喊,要新郎报告 恋爱经过。   秀莲觉得不舒服,孩子在她肚子里,一个劲地踢腾。屋子里挤满了人,气闷极 了,她觉得喘不过气。琴珠好意请她当傧相,说什么也得给琴珠争点儿面子,至少 要坚持到仪式完毕。她脑门上出了大颗大颗的汗珠。她直挺挺地站着,一动也不敢 动,咬着嘴唇,不让自己叫出声来。忽然,她两眼一黑,失去了知觉,倒在地板上。   她醒来的时候,已是躺在自己屋里的床上,爸坐在床边,脸惨白,拉得长长的, 眼睛很古怪地发着亮。   他有好一会儿说不出话来。到了,他舐了舐发干的嘴唇,“是谁坑了你?”他 费难地问,“是谁?”   她简简单单,把事情告诉了他,丝毫不动感情。把事情说出来,她倒平静了。 把秘密公开讲了出来,她觉得痛快;在她肚子里蹦着的孩子,好象也不那么讨人嫌 了。   宝庆没有责备她。他光点了点头,拍了拍她的肩膀,就走了。可心里却在翻江 倒海。这个下贱胚张文,恨不得生吞活剥了他。没想到钻了他的空子,糟蹋了他的 女儿!   他在下午常去的茶馆里,遇到了张文。他一见张文,就知道秀莲说的句句是实 话。张文拿笑脸儿迎他,可是不敢正眼瞧他。   “你打算怎么办?”宝庆开门见山地问。   “什么怎么办呀?”张文问。宝庆再也控制不住自己,冲那油头滑脑的家伙就 是一拳。张文很快闪过一旁,手往口袋里一伸,一支枪口就对准了宝庆。因为恨, 也因为怕,宝庆的脸抽搐起来。   “你这个老废物,再敢来找我的麻烦,”张文不慌不忙,打牙缝里挤出这句话, “我就象宰个耗子似地宰了你。”   宝庆脑子一转,深深吸了口气,立时拿定了主意。他脸上挂着笑,大声说起话 来,让在场的每个人都听得见,“开枪吧,我反正也老了。你还在娘胎里,我就走 南闯北,凭本事吃饭了。”他慢慢冲着这个土匪走过去,一双大黑眼直勾勾地瞪着 张文的脸。“开枪吧,小子,开枪。”   张文鼓了一会儿眼睛。没人这么顶撞过他。他以前每次拿枪唬人,多一半人都 怕他,他不加思索,就立时宰了他们。宝庆却公开向他挑战,叫他开枪。张文杀过 很多人,不过他不想当着这么多证人,落个蓄意杀人。   他的枪口朝了下。他把头歪在一边,冲着宝庆笑了起来。   “我哪能把岳父大人给杀了呢?我不是那号人。”“你打算怎么办?”宝庆严 厉地问。   “听您的吩咐,方老板。”   “你打算娶她吗?”   “我当然乐意,可是我不能。”   “为什么?”   “那就是我的事儿了,老家伙。”张文朝外迈了一步,摇了摇头。“我就是不 能,给政府干事,不能结婚,这你还不知道吗。”   “你以后不许再上我的门。”   张文笑了起来。他弹了个响指,冲地上吐了口痰。“我什么时候想去就去。”   宝庆想起,张文最爱的是钱。也许……“你要多少?”他问,定定地看着这小 子,“你要多少?我有钱。”“钱我要,老家伙,”张文笑着说,“不过,人我也 要。她是我的人了,她爱我。我就是她的丈夫,不信你问她去。”宝庆气糊涂了。 “狗杂种,”他叫了起来,“天打雷劈,不得好死。”   张文觉着挺有趣。“骂人不好,老家伙。跟政府的人打交道,最好留点儿神。 你的好朋友孟良已经尝到滋味了。他以为能跑掉,可还是落了网。怎么样?你放明 白点儿。秀莲肚里的孩子是我的。我想拿她怎么办,是我的事,跟你不相干。你放 心,我错待不了她。你要是放明白点,我也错待不了你。”   他摸了摸油光水滑的脑袋,点上一支烟,踱了出去。   宝庆象个梦游人,慢慢悠悠地回了家,径直到了秀莲屋里。秀莲不愿多讲话, 问她什么,她光笑笑,直摇头。“你怎么,咳,怎么就让他糟蹋了呢?”宝庆一个 劲问。他简直疯了。脑门发烫,心发疼。“跟我说说,怎么,怎么回事。”他哀求 道,他伸出手来想摸摸她,又缩回了手。她始终半笑不笑地瞅着他。   他没注意到二奶奶和大凤已经走了进来。他看见的只有秀莲的脸,薄嘴唇紧紧 地抿着,眼睛里黑沉沉的,叫人捉摸不透。啪的一声,一大口粘痰吐到了秀莲脸上, 宝庆跳了起来。他双手抓住老婆,把她拖了出去。他在门外打了她一耳光,然后回 到屋里。闺女就是作了孽,也不能啐她。大凤掏出自己的手绢,给秀莲擦着。“跟 我说说吧,”她央求道,“你的难处,干吗不说说呢,说出来就痛快了。”秀莲拿 手捂住脸,哭了起来。“你怎么打算呢?”大凤又问,“跟他去吗?你真爱他吗?”   “有什么别的法子呢?”秀莲可怜巴巴地说,“象妈那个样儿,我在这儿,怎 么待得下去。”   “他会跟你结婚吗?结了婚,能养活你吗?他到底可靠不可靠呢?”   “我不知道,我哪儿知道呢?我见了他就昏了头,他要怎么样就怎么样。也许 这就是爱情。挺难受,可又丢不下。”“他真喜欢你吗?我不懂什么叫爱情,不懂 你说的那个爱情。他对你,是不是跟你待他的心肠一样呢?”“我不知道,我不知 道,”秀莲攥紧了拳头,捶起床来,“我什么也不知道。我难过,我又不难过。我 不跟他去,上哪儿去呢?不去,我就成了个下贱东西,给全家丢脸。去呢,也不会 有好下场。”   过后,大凤对宝庆说,秀莲想跟她的情人去。宝庆没法,只好答应。他想到他 的生意,全完了。秀莲唱的那一场,谁能顶得了?琴珠嫁了人,也走了!他想起来, 他跟小刘可以来段相声,这也许是个办法。   他下楼,到书场里去。当晚,他和小刘来了一段,不过,很不成功。   散了戏,宝庆在书场大门口雇了个拿枪的把门,叫他无论如何,不让张文进门。 他买了把锁,把秀莲锁了起来。他不怕张文,就是张文拿枪打他,他也要跟他见个 高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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