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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五   过了一个礼拜,宝庆家来了六个拿枪的汉子。他们走到书场楼上,把宝庆看守 起来。然后张文走来,给秀莲开了锁,叫她跟他一起走。   秀莲一见张文,又是哭,又是笑。可一见他的枪和那帮人,就瘫在床上。   “秀莲,跟我一块走。”张文用命令的口气说,脸色死白死白的。   她一动不动。   “走吧,把所有的东西和首饰都带上,”他又命令似地说,声音尖得刺耳。   她还是不动。   他不耐烦了。“怎么了?”他问,“怎么了?”“我得跟爸说一声,你不该拿 枪吓唬他。”秀莲说。她已经打定主意。   “你不是我的人吗?”张文担起心来了。   “我是你的人,孩子是你的,”秀莲指着肚子说,“不过,我不能就这么跟你 走,我得跟我爸爸说一声。他,他是我的……”她咬住了嘴唇。   “走吧,”张文催她,“别净说废话!耽误工夫!带着你的首饰。”   “我跟你走,首饰也忘不了。不过我一定得跟爸爸说一声。你可以拿枪吓唬他, 我不能。”   “先把首饰给我。”张文不耐烦了。   “不行,我得先看看爸爸。”   “好吧,去吧。”   秀莲自己也不知道,她是怎么走进了爸爸的屋。   宝庆很镇定,泰然自若。他坐在把椅子里。两条汉子站在他对面,枪口对着他。 他安详地看了看秀莲,脸上一点表情也没有,好象眼面前的事,压根儿跟他没关系。   秀莲起先走得很慢,然后,不由自主地冲着他,急忙跑过去。她本有一肚子话 要说,可是一句也说不出来,只会跪在他面前哭。末了,她气咽声嘶,好不容易才 说出来,“爸,您白疼我了,叫我走吧,我没法儿不走。”   宝庆说不出话。他的手紧紧攥着椅子把,发起抖来。忽然,他冷笑了一声,说, “走,走,走。女大不可留,走吧。”   张文走了过来。他不看宝庆,拉起秀莲:“走。”   她拿了衣服首饰,低着头跟张文走了。出了门,她看了看天,天上有只鸟儿在 飞。她想,不管怎么说,总算自由了,象那只鸟儿一样。   张文把她带到个僻静胡同里。所有的房子都炸坍了,不过废墟里也还有人住。 有的房子倒了墙,有的没屋顶。一座房子里,有间火柴盒似的小屋,墙被炸弹震歪 了,跟天花板分了家,所以屋里亮得很。屋里有一张竹床,两把竹椅,一张桌子。   “这就是咱们的家,”张文说。   秀莲看不下去。这地方太可怕了,到处是耗子、臭虫。不过她不愿意让他看出 她的心事,她看了看他。“咱们的家,还挺不错的,”她说。她希望张文对她好, 减轻她离开爸爸的痛苦。   床上放着她带来的包袱,里面包的,多一半是鞋袜。她想起口袋里还有些首饰, 就都拿了出来,搁在他手心里。“给你,我拿着也没用。”   看见金子,他的眼睛放了光。为了报答她,把她搂在怀里。   他们商量该怎么收拾屋子,秀莲出了很多主意。屋子小,跟洋娃娃住的一个样。 把屋子好好收拾一下,朋友来了,也好坐下喝杯茶。她从此要过新的生活了。等有 了大点儿的屋子,再搬过去。这些想法使她高兴起来,脸上的愁云散了好些。哪怕 只有间半截墙,火柴盒似的屋子呢,也得过下去。   他俩上饭馆吃饭。饭后张文说了说今后的打算。最好天天在外边吃饭,他说。 这笔开支还出得起,房子太小,做起饭来,转不开身。他不喜欢睡觉的地方有饭菜 味儿。秀莲打心眼里赞成,她压根儿不会做饭。老在外面吃才好呢。首饰让他卖了 换饭吃,真不赖,她高了兴。 mpanel(1);   他们上街买东西,回来的时候,买了一床厚厚的川绣被子,两个枕头。有了它 们,屋子里看着体面顺眼多了。新被子很漂亮,她快活起来,脸上有了笑容。   日子一天天过得很快。生活象两岸长满了野花的清澄小溪,潺潺地流过去了。 在秀莲的小天地里,倒也风和日丽,微风习习。废墟的霉味,垃圾和死尸的臭气, 大耗子到处乱窜,她都不在意。张文不在家的时候,她就忙着给孩子织衣服,打扫 房间。她哼着旧日常唱的鼓书,抚摸着日益膨胀的肚子,说不出的愉快。有了孩子, 该多么快活。   张文对他的俘虏很得意,常带朋友来看她。他们一来,总弄得她这个没有正式 结婚的新娘困窘不堪。爸一向不让她跟人交际,她不会应酬人。这么小的屋子,一 下子来上一大帮,又都是男人,只有她一个女的。他们认为所有唱大鼓的,都不是 好女人,当然也就不会拿她当正经人看。他们每次来,秀莲都担惊受怕,不敢作声。 要是客客气气,冷淡了客人,客人不高兴,张文要骂她。热乎一点儿,张文又气得 发疯,骂她下三滥。他们多一半很放肆,只要张文一转过身去,就动手动脚。她躲 不开,因为屋子里挤满了人,房间又那么小。   张文把秀莲带走的当天,二奶奶就把大凤和小刘搬进秀莲屋里。她想叫外孙守 在跟前,好逗乐。秀莲怎么样,随她的便,犯不着去操心。二奶奶一向讲究实际。 姑娘家出个丑,没什么了不起,没准她自己还乐意呢。丈夫是个笨蛋,活该遇着这 么档子事儿。她有了外孙子,又有的是酒喝,别的事,管它呢。   这一向,宝庆沉默寡言,闷闷不乐。挨老婆的骂,他从来不还嘴。要是有人问 起秀莲,他就说她病了,或者转个话题,夸夸小外孙。朋友们很体贴,从来不打听, 可也总有些人,好奇,不知趣。   他夜里翻来覆去,老睡不着觉。秀莲走了,家里显得空空荡荡。她伤了他的心。 别人骗他,犹有可说,可是秀莲,他最心爱的女儿干这样的事儿,真叫他受不了。 一想起她对他的欺骗,心里就疼得象刀子扎。   他并不是个遇到打击就心灰意懒的人。他也许会痛心一辈子,但责任还是要负 起来,只要秀莲需要,他准备竭尽全力去帮助她。迟早张文不是甩了她,就是卖了 她。他要找到她,看住她,在她需要的时候,拯救她。他没有力量去跟张文和他那 帮土匪拚,不过,他可以在必要的时候,拉自己的闺女一把。他花了几个钱,打听 到他们的地址。来报告的人,详详细细把情况告诉了他,连房间是个什么样子,秀 莲怎么收拾布置,张文的那帮子朋友如何难缠,都绘声绘色告诉了他。   他想起秀莲住在那样的地方,守着间那样的小破屋,就难过得心疼。他有钱给 他们赁间房,但他不打算这么做。不能为了闺女,跟那个坏蛋张文言归于好。办不 到。   最好是把一切都忘掉。怎么忘得掉呢?秀莲是他的心头肉。虽说恨张文,在伤 心之极的时候,他也丢不下他一手养大的孩子。他想把心思全放在小外孙身上。可 他每次抱起胖外孙,就免不了心烦意乱地想起,秀莲怀了孕,快给他添第二个外孙 了,还是张文的孩子!   他努力想忘掉秀莲和她男人。还有更要紧的事,等着他去做呢。他得想法儿把 孟良救出来。想到这儿,他站起来,发了狠。只要他还有一分钱,一口气,一份力, 他就要想办法把朋友救出来。孟良才是真心朋友。秀莲的事,他早就提醒过,只怨 宝庆当时不开窍。孟良帮助过他,鼓舞过他,给他机会,让他为国出力。   搭救孟良的新使命,在他心里燃起了新的火焰。他不再一蹶不振,愁容满面, 而是一心一意,又有了生活的目的。他到处打听,找当官的,找特字号的,四处花 钱,打听孟良到底给关到哪儿去了。   当官的听了他的要求,都不免吓一跳,露出害怕的神色。“别管这事,”他们 说,从他们的态度可以看出,他们觉着他是白费劲。   有的人干脆对他说,为了这么个古古怪怪的作家去奔走,真是发了疯。他这才 明白,哪怕走袍哥的路子,也行不通。那是当今政府的事儿。官儿们给他上了一课。 他们不肯直截了当跟他明说,怕他把话讲出去。他们绕着弯儿说话,含含混混,不 得要领。有个人说,“战争时期,只有带兵的有权势,枪一响,文官就吃不开了。”   宝庆听了他们的指点,去找带兵的。他给军官唱过堂会,认识不少人。他们对 他挺客气,有的也对他的才情夸上两句。唔,现在正用得着他们,不妨去找找。可 是,军官们一听他有事相求,多一半就忙得见不了客。顶多派个秘书,或者传令兵 出来见见。不消多久,宝庆不用开口,就知道他们千篇一律必是这样回答:“剧作 家,小说家,都靠不住。本该把他们搞掉,省得他们找麻烦。”有一位高级将领, 好奇地瞧着他,不怀好意地问:“你活够了,想找死吗?还是唱你的大鼓去吧,老 头子!剧作家,你就别管了,还是让他在监牢里呆着吧。”   宝庆鞠个躬,走了出来。他没了辙。世道真变了。中国人自古以来,就敬重斯 文,连唐玄宗还不敢得罪李白呢;可今天军人就敢把学者抓起来,关在监牢里。说 不定孟良已经掉了脑袋。他猛地站住,恐怖紧紧地抓住了他的心。当今政府到底是 怎么回事?难道现而今的领袖,见识还不如个孟良?他连忙看了看四周,害怕他心 里的疑问,会被人听见。他加快了脚步。   这天晚上,他去找孟良在剧院的一些朋友。这些人告诉他,他们正连日地奔走, 想把孟良营救出来,可是一直打听不着他关的地方。他们认为他还活着,别的就不 知道了。想在报上登个寻人广告,看看会不会有人知道他的下落,来报信。可是给 新闻检查当局挖掉了。他们还没有绝望。不管找不找得到,还是要找下去。有位青 年把宝庆拉到一边,跟他说了起来。“要是做得太显眼,弄得大家都知道我们在营 救他,特务机关,没准就会把他干掉。”他说,“可是话又说回来,要是我们不去 动员群众关心他的事,要救他就更没有指望了。所以必须十分谨慎小心。”宝庆越 听越糊涂,他只明白这位青年是要他别太莽撞,怕对孟良不利。   夜里,他躺在床上,想了又想。事情真复杂。从前,他以为要打胜仗,必得有 力量。中国若是人人身强力壮,准能打败日本。打败了日本,就天下太平,有好日 子过了。他揉了揉秃脑袋。事情显然没那么简单。日本倒还没打败,瞧瞧自己,落 了个什么下场,孟良又落了个什么下场!孟良,他一心劝人爱国,一心想要国家富 强,反被政府关进牢里;张文那样的坏蛋,倒自由自在。这究竟是什么世道呢?   他躺着,背朝天,脸埋在枕头里。别再费那份脑筋,去想什么了。他只想睡, 想忘掉一切。干吗要想?脑袋疼得厉害,别再费那份儿心劲了。最好跟老婆一样, 傻头傻脑,成天醉醺醺。只有她,这年头,还可以轻轻松松地活下去。她真有福气, 无忧无虑。   实在精疲力竭,没有力气再操心,再想。   第二天早晨,他早早地就起来了,振作了不少,精力也恢复了。睡眠真是功效 神奇。他活着,他还有才干。人生似乎好过了一点。他把小宝抱了起来。孩子咧开 小嘴笑了,高兴得呜呜直叫。   宝庆看了看老婆,她坐在椅子上,身边放着一瓶酒。“小宝他姥姥,”他嘴上 带着挖苦的笑,说:“你真有福气。”“我吗?”老婆嗑着葵瓜子,应声问道, “我要是真有福气,就不会生在这年头了。”   这话很出乎宝庆的意外。唔,看来她也不能完全不动脑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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