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恋 老舍   在成都的西龙王街,北平的琉璃厂与早市夜市,济南的布政司街,我们都常常 的可以看到两种人。第一种是规规矩矩,谨谨慎慎,与常人无异的;他们假若有一 点异于常人的地方,就是他们喜欢收藏字画,铜器,或图章什么的。这点嗜好正象 爱花,爱狗,或爱蟋蟀那样的不足为奇。以职业而言,他们也许是公务人员,也许 是中学教师。有时候,我们也看见律师或医生,在闲暇的时候去搜检一些小小的珍 宝。这些人大致都有点学识。他们的学识使他们能规规矩矩的挣饭吃。他们有的挣 得钱多,有的挣得钱少,但他们都是手中一有了余钱,便化费在使他们心中喜悦而 又增加一些风雅的东西上。有时候,他们也不惜借几块钱,或当两件衣服,好使那 爱不释手的玩艺儿能印上自己的图章,假若那是件可以印上图章的物件。   第二种人便不是这样了。他们收藏,可也贩卖。他们看着似乎很风雅,可是心 中却与商人没什么差别。他们的收藏差不多等于囤积。   现在我们要介绍的庄亦雅先生是属于第一种的。   庄先生是济南的一位小绅士。他之取得绅士的地位,绝不是因为他有多少财产, 也不是因他的前辈作过什么大官。他不过是个普通的大学毕业生,有时候作作科员, 有时候去当当中学教师。但是,对人对事都有一份儿热心,无论是在机关里,还是 学校里,他总是个受人之托,劳而无怨的人。他不见得准能把事办得很漂亮,但是 他肯于帮朋友的忙。事情办多,他便有了经验。社会上大家都是懒惰的,往往因为 自己偷懒,而把别人的一分经验看成十分。因此,庄先生成为亲友中的重要的人, 成为商店饭馆的熟客,成为地方上的小绅士。   从大体上说,他是个好人。从大体上说,他也是个体面的人。中等身材,圆圆 的脸,两个极黑极亮的眼珠,常常看着自己的胸和鼻子,好象怕人家说他太锋芒外 露似的。他的腿很短,而走路很快,终日老象忙得不得了的样子。有时候,他穿中 山装;有时候,他穿大褂;材料都不大好,可是全很整洁。襟上老挂着个徽章。   他结了婚,没有儿女。太太可是住在离城四十多里的乡村里。因为事多,他不 常常下乡,偶尔回一次家,朋友们便都感觉得寂寞,等到他一回来,他的重要就又 增加了许多。有好多好多事都等着他的短腿去奔跑呢。   虽然走得很快,他的时时打量着自己胸部或鼻子的眼可是很尖锐。路旁旧货摊 上的一张旧黄纸,或是一个破扇面,都会使他从老远就杀住脚步,慢慢的凑到摊前, 然后好象是绝对偶然立住。他爱字画。先随手的摸摸这个,动动那个,然后笑一笑, 问问价钱。最后,才顺手把那张旧纸或扇面拿起来,看看,摇摇头,放下;走出两 步,回头问问价钱,或开口就说出价钱:“这个破扇面,给五毛钱吧。”   块儿八毛的,一块两块的,他把那些满是虫孔的,乌七八黑的,摺皱的象老太 婆的脸似的宝贝,拿回去。晚上,他锁好了屋门,才翻过来掉过去的去欣赏,然后 编了号数,极用心的打上图章,放在一只大楠木箱里。这点小小的辛苦,会给他一 些愉快的疲乏,使他满意的躺在床上,连梦境都有些古色古香似的。   大小布政司街的古玩铺,他也时常的进去看看。对于那些完整的,有名的,成 千成百论价的,作品,他只能抱着歉意的饱一饱眼福。看罢,惭愧的一笑,而后必 恭必敬的卷好,交还人家。他只能买那值三五块钱的“残篇断简”,或是没有行市 的小名家的作品。每逢进到这些满目琳琅的铺子里,他就感到自己的寒酸。他本来 没有什么野心,但是一进古玩店,他便想到假若发了财,把那几幅最名贵的字画买 回家去,盖上自己的图章,该是多么得意的事呀!   “看一看”便是主顾,这是北方商家的生意经。虽然庄先生只“看”贵的,而 买贱的,商人家可并不因此而慢待了他。他们愿意他来看,好给他们作义务宣传。 同时,他们有便宜而并不假的东西,还特意的给他留着。他们知道“爱”是会生长 的东西,只要他不断的买小件,有那么一天他必肯买一件大的。 mpanel(1);   一来二去,庄先生成了好几家古玩铺的朋友。香烟热茶,不用说,是每去必有 了;他们还有时候约他吃老酒呢。他不再惭愧。果然不出所料,他给他们介绍了生 意。那些有钱而实在无处去化的人,到最后想到买几幅字画,或几件古董,来作富 户的商标。他们钻天觅缝的找行家,去代他们作义务的买办,唯恐化了冤枉钱。很 自然的,他们找到庄亦雅先生――既是绅士,又肯帮忙,而且懂眼。   在作这种义务买办的时候,庄先生感到了兴奋与满意。打开,卷起,再打开; 一张名画经他看多少次,摸多少回,每回都给他带来欣悦,都使他增加一些眼力与 知识。在生意成交之后,买主卖主都请他吃酒。吃酒事小,大家畅谈倒事大,他从 大家的口中又得到许多知识。再说,几次生意成交之后,他的地位也增高了许多。 可以大胆的拒绝商人们特意给他保留着的小物件了。“这两天手里没闲钱,”或是 “过两天再说吧!”他这样的表示出,你们不能塞给我什么,我就拿什么,我也有 眼力。为应付这个,商人们又打了个好主意,把他称作“收藏山东小名家的专家”。 以庄先生的财力,收藏家这头衔是永远加不到他身上的。而今,他居然被称为收藏 家了,于是也就不管那个称号里边所含的讽刺,而坦然的领受了。有了这个头衔以 后,庄先生想名符其实的真去作个专家。他开始注意山东省的小名家,而且另制了 一只箱子,专藏这路的作品。现在,他肯化一二十块,甚至三十块钱,买一张字或 画了,只要那是他手中还没有的乡贤的手迹。他不惜和朋友们借债,或把大衣送到 当铺去;要作个专家就不能不放开一点胆子喽。这些作品的本身未必都有艺术的价 值,搁在以前,他也许连看也不要看,但是现在他要化十块二十块的去买来了。收 藏是收藏,他可以,甚至应当,和艺术的价值分离,而成为一种特异的,独立的, 嗜癖与欣悦。   在以前,那用三毛两毛买来的破纸烂画的上面,也许只有一朵小花,或两三个 字,是完整的,看得清楚的。但是那的确是一朵美丽的花,或可爱的字。他真喜爱 它们,看了还要再看。他锁上房门去看它们,一来是为避免别人来打搅,二来也是 怕别人笑他。自从得了专家的称呼,他不但不再锁起门来,而且故意的使大家知道 了。每逢得到一件新的小宝物,他的屋里便拥满了人。他的极黑极亮的眼珠不再看 着自己的鼻子,而是兴奋的乱转,腮上泛起两朵红的云。他多少还有点腼腆,但是 在轻咳过一两次后,他的胆子完全壮了起来。他给他们讲说那小名家的历史,作风, 和字或画上的图章与题跋。他不批评作品的好坏,而等着别人点头称赞。假若大家 看完,默默不语,他就再给大家讲说,暗示出凡是老的,必是好的,而且名家―― 即使是小名家――的手下是没有劣品的。他的话很多,他的心跳得很快,直到大家 都承认了那是张杰作的时候,他才含笑的把它卷好,轻轻放下;眼珠又去看看鼻子。   他的收入,好几年没有什么显然的增减。他似乎并不怎样爱钱。假若不是为买 字画,他满可以永远不考虑金钱的问题。他有教书或作事的本领,而且相当的真诚, 又没有什么不良的嗜好,在他想,顾虑生计简直是多此一举。   自从被称为专家,他感到生活增加了趣味与价值,在另一方面可是有点恨自己 无能,不能挣更多的钱,买更好的字画。虽然如此,他可是不肯把字画转手,去赚 些钱。好吧坏吧,那是他的收藏,将来也许随着他入了棺材,而绝对不能出卖。他 不是商人。有时候,他会狠心的送给朋友一张画,或一幅字,可是永没有卖过。至 多,他想,他只能兼一份儿差事,去增加些收入。但是事情多了,他便无暇去溜山 水沟,和到布政司街去饱眼福。他需要空闲,因为每一张东西都须一口气看几个钟 头。   既不能开源,他只好节流。这可就苦了他的太太。本来就不大爱回家,现在他 更减少了回去的次数。这样,每逢休假的日子,他可以去到古玩铺或到有同好的朋 友的家中去坐一整天;要不然,就打开箱子,把所有的收藏都细看一遍,甚至于忘 了吃饭。同时,他省下回家来往的路费与零钱。对家中的日用,他狠心的缩减。虽 然他也感到一点惭愧,可是细一想呢,欺侮自己的太太总比作别的亏心事要好的多。   在七七抗战那年的春天,朋友们给庄亦雅贺了四十的寿日。他似乎一向没有想 过他的年纪,及至朋友们来到,他仿佛才明白自己确是四十岁的人了。他是个没有 远大的志愿与无谓的顾虑的人,可是当贺寿的人们散了以后,他也不由的有点感触。 四十岁了,他独自默想,可有什么足以夸耀于人的事呢?想来想去,只有一件。几 年来,他已搜集了一百多家山东小名家的字画。这的确是一点成绩。前些日子,杨 可昌――济南的一位我们所谓的第二种收藏家――居然带来两个日本人来看他的收 藏。当时,他并没感到什么得意。反之,那些破纸烂画使他有点不好意思拿出来。 可是,在四十的寿日这天一想,这的确有很大的意义。他跑腿化钱,并不是浪费。 即使那些东西是那么破烂不堪,但是想想看吧,全国里有谁,有谁,收藏着一百多 家山东的小名家呢?没有第二份儿!连日本人都来参观,哼,他的这点收藏已使他 有了国际的声誉!他闭上了眼,细细的,反复前后的想,想把这点事看轻,看成不 值一笑的事体。然而,这却千真万确,日本人注意到他的收藏是一点也不假。即使 自己过火的谦虚,而事实总是事实。想到这里,他在惭愧,感慨,无可如何之中, 感到了一点满意。生平没有别的建树,却“歪打正着”的成为收藏家,也就不错。 这一生总算没有白活。人死留名,雁过留声呀!为招待亲友,他也很疲乏,但是想 到这里,他又兴奋起来,把那一百多家的作品要从新看一遍。拿起任何一张,他都 不忍释手,好象它们又比初买的时候美好了多少倍。就是那些虫孔都另有一种美丽, 那些尘土都另有一种香味。看到第三十二张,他抱着它睡去了。   寿日的第二天,他发了个新的誓愿:我,庄亦雅,要有一件真值钱的东西!   夏初,一家小古玩商得到一张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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