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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旅馆的窗子里,可以看见,下面狭窄的特维尔大街上,黑压压的人流在缓缓
地移动――人头在浮动,便帽在浮动,便帽在浮动,便帽在浮动,各种帽子在浮动,
围巾在浮动,还有一张张蜡黄的脸在浮动。个个窗口,都有看热闹的人在张望,孩
子们爬到了屋顶上。
叶卡捷琳娜・德米特里耶芙娜把面纱撩到眉毛上面,站在窗口,一会儿抓住捷
列金,一会儿抓住达莎的手,不住地说着:
“这多么可怕啊!……这多么可怕啊!”
“叶卡捷琳娜・德米特里耶芙娜,请您放心,――城里的情绪十分平静,”伊
万・伊里奇说,“你们来之前,我跑到克里姆林宫去,――那边正在进行谈判,看
样子,军械库可能不放一枪就会交出来……”
“可是,他们为什么还往那儿去呢?……瞧,这么多人……他们想干什么呢?”
达莎望了望激动的人流,望了望屋顶和尖塔的轮廓。这是一个雾蒙蒙的、温和
的早晨。远处,克里姆林宫教堂那金色圆顶和塔尖上那支棱着翅膀的雄鹰的上空,
一群乌鸦正在盘旋。
达莎觉得仿佛一条大河冲开了冰层,河水泛滥到大地上,她和她亲爱的人一起
被卷进这洪流,现在――惟一的只有紧紧地抓住他的手。她的心由于惊慌与喜悦怦
怦跳动,如同一只飞翔在高空中的鸟儿。
“我什么都想看看,我们到街上去吧。”卡嘉说。
革命的大本营――城市杜马,设在一座肮脏的、砖建的大厦里,大厦有着一排
瓶子形的圆柱,所有的栏杆的小圆柱上,所有的小阳台上,所有的小塔楼上都挂满
了红旗。一条条红布缠裹着圆柱,挂在大门的速檐上面。门廊前,结了冰的马路上
放着四门轮子很高的、灰色的大炮。几个肩章上钉着一束红带的机关枪手,伛偻着
身子坐在门廊里。大群大群的人怀着喜悦的恐惧望望红旗,望望杜马那落满灰尘、
黑黝黝的窗户。一个矮小的、激动的身影不时出现在门廊上方那座小阳台上,他一
面挥舞着手,一面喊着些什么听不清楚的话,――于是人群中爆发出一片欢乐的吼
声。
人们看够了红旗和大炮,又踏着开始融化的、泥泞的积雪穿过伊维尔斯克深深
的拱门进入红场,在红场上斯帕斯克和尼科利斯克大门旁,起义的军队正在和关在
克里姆林宫里面的储备团的代表们进行谈判。
卡嘉、达莎和捷列金也被人群一直挤到了杜马大门的台阶跟前。从特维尔街上
传来的呼喊声,响彻整个广场,而且声音越来越大。
“同志们,让一让……同志们,要遵守纪律。”传来年轻人激动的声音。四个
学生挥动着步枪,一个乱发蓬松的、漂亮的姑娘手里执着军刀,从很不情愿为他们
让路的人群中向杜马门口挤过去。他们押着十名被逮起来的警察,那些警察个个身
材高大,满脸胡须,双手反绑在背后,一副垂头丧气、愁眉苦脸的样子。走在最前
的是个警官,没有戴帽子:他那剃得光光的发青的脑袋上,太阳穴旁一块干的血迹
已经发黑;他那贼亮贼亮的、火红色的眼睛急慌慌地掠过人群一张张讥讽嘲笑的脸;
他大衣上的肩章已经连市一起给撕下来了。
“你们也有倒霉的时候!好小子!”人群中有人喊道。
“你们拿我们开心,――到头了……”
“你们欺压我们……”
“该死的家伙!……警察狗子!
“抓住他们,让他们也受受罪……”
“小伙子们,狠狠地教训他们!……”
“同志们,同志们,让我们走过去,遵守革命秩序!”中学生们扯着嗓子嚷道。
他们拥着警察,跑上到杜马门口的台阶,消失在门里。有些人也跟在他们后面挤进
去,卡嘉、达莎和捷列金也趁势涌了进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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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空荡荡的、高高的、光线暗淡的前厅里,机关枪手倚着他们的机关枪蹲在潮
湿的地板上。一个胖胖的大学生显然被叫喊和被疲倦弄得昏头涨脑了,他朝所有进
来的人不断地大喊道:
“我什么也不想知道!你的通行证……”
有的人出示通行证,有的人却干脆挥一下手,径自沿着宽宽的楼梯登上二楼。
二楼宽敞的过道里,风尘仆仆、昏昏欲睡的士兵一声不响地坐在墙边和躺在墙边,
手里紧握着枪。一些人在嚼面包,一些人蜷起绑着裹腿的脚在打鼾。看热闹的人打
他们身边挤过去,念着钉在门上的那些稀奇古怪的题词,打量着那些极度紧张,从
这个房间到那个房间跑进跑出、嗓音嘶哑的委员们。
卡嘉、达莎和捷列金看够了这些新奇的事儿,便挤进大厅里去。大厅上下两排
大窗户,上面挂着褪了色的紫红窗帘;罩着紫红座套的像半圆形剧场排成半圆形的
长椅。正面墙壁上,从前放过沙皇肖像的那几个镀金的空镜框处,露上一块两俄丈
长的黑色的补钉;这些空镜框的前面,立着叶卡捷琳娜女皇的大理石像,身上披着
紫铜的斗篷,正在向她的臣民露出和蔼的、狡猾的微笑。
在半圆形剧场的长椅上,一些两眼发黑、满脸胡须、精疲力竭的人,用手托着
脑袋坐在那里。有些人把脸伏在斜面桌上睡着了。另外一些人没精打采地剥着香肠
外衣,嚼着面包。在那笑吟吟的叶卡捷琳娜塑像前面,一张铺着带金色流苏的绿色
桌布的长桌子旁边,坐着几个穿黑衬衫、面孔瘦削的年轻人。他们当中有一个人―
―火红色的胡子,长长的头发……
“达莎!你瞧,库兹玛同志坐在桌子后面。”卡嘉说道。
正在这时候,一个短头发、尖鼻子的姑娘走到库兹玛同志跟前,对他小声说了
些什么。他头也不回地听着,然后他站起身,说道:
“古契柯夫市长再次宣布,武器不发放给工人们。我提议,不经辩论,即将反
对革命委员会行动的抗议提付表决。”
捷列金终于打听出(他向一个焦躁不安地抽着烟、年纪不大的中学生打听到),
工人代表苏维埃在这儿,在叶卡捷琳娜大厅,已连续不断地开了两天两夜的会议了。
午饭时分,驻守克里姆林宫的储备团士兵,看见红场上的军厨车冒出炊烟,便
打开大门投降了。整个广场上响起一片欢呼声,帽子在空中飞舞。红场上有个宣谕
台,那儿曾经停放过那个假德米特里的尸体,赤裸身子,脸上带着羊头面具,肚子
上搁着一支小丑吹的风笛;从这里,沙皇们曾经受到欢呼,也受到诅咒;从这里,
曾经向俄罗斯人民宣读过自由解放的命令,也宣读过施行暴政的命令。就是在这个
不大的凸起的地方,在这个一次又一次长满牛蒡草、一次又一次浸染鲜血的地方,
一个穿着粗糙的军大衣的小兵爬上去,鞠了一躬,双手把毛皮高帽子推到耳朵上,
开始说话,――可是人声嘈杂,谁也听不清他说些什么。那个小兵是个瘦弱的小家
伙,是最近一次征兵动员中,从一个穷乡僻壤授了来的,可是居然有个太太,头上
歪戴着一顶插羽毛的帽子,却跑上去吻他;人们把他从高台上拉下来,举在手上,
抬着他在欢呼声中走去。
就在这时,特维尔大街上,总督府的对面,从人群中冲出来一个勇敢的小伙子,
他爬到斯考别列夫纪念碑上,把一块红布缚在那个将军的军刀上。响起了一片“乌
拉”声。有几个秘密的人,从胡同里溜进暗探局,不一会儿,就听到那儿玻璃飞落
下来的声音,接着冒出一股股浓烟。人群中又响起一阵“乌拉”声。在特维尔林荫
道上,普希金纪念碑旁,一个著名的女作家,一面流着眼泪,一面在发表关于新生
活的曙光的演说,并在一位中学生的帮助下,把一面红旗插到沉思地站在那儿的普
希金的手里。人群中又爆发出一阵“乌拉”声。这一整天全城的人都像喝醉了酒似
的。夜已经深了,可是谁也不回家,仍然一堆一堆地聚集在一起,交谈着,高兴地
流着眼泪,互相拥抱,等待着不知会从哪儿传来的电讯。经过三年的苦闷、憎恨和
流血之后,全城人都在尽情地发泄,倾吐着他们说不尽的苦水。
卡嘉、达莎和捷列金在黄昏的时候才回到家里。他们发现女佣人莉莎到普列契
斯杰思林荫大道参加群众集会去了,厨娘独自关在厨房里闷声闷气地嚎啕大哭。卡
嘉费了不少唇舌,才劝她把门打开了。
“您怎么啦,玛尔芙莎?”
“他们把我们的沙皇杀―杀―杀死了。”她嘟哝着说,一只手捂住她那哭肿了
的厚嘴唇,嘴里散发出一股酒气。
“您在说些什么蠢话,”卡嘉生气地说,“谁也没有把他杀死!”
她把茶壶放在煤气炉子上,走去摆桌子。达莎躺在客厅的沙发上,捷列金坐在
她的脚边。达莎说:
“伊万,亲爱的,万一我睡着了,茶端上来的时候,你叫醒我,――我真想喝
茶!”
她翻了个身,把手掌放在腮帮底下,用朦胧欲睡的声音嘟哝着:
“我非常地爱你!”
在昏暗的暮色中,达莎裹着的那条绒毛围巾泛着白光。她的呼吸声低得听不出
来。伊万・伊里奇一动不动地坐着,――他的心是充实的。从房间后面的门缝里透
出一线光亮,接着门打开了,卡嘉走进来,她在伊万・伊里奇旁边白沙发的靠垫上
坐下去,双手抱着膝盖,沉默了一会,小声问道:
“达莎睡着了吗?”
“她要我喝茶的时候叫醒她。”
“玛尔芙莎在厨房里又哭又闹,说是沙皇被杀死了。伊万・伊里奇,会出什么
事吗?……我有这么一种感觉,似乎所有的堤坝都被冲毁了……我很难过:我
为尼古拉・伊万诺维奇担心……我的朋友,我想请您尽早地,最好明天就发一封电
报给他。请告诉我,您打算什么时候跟达莎一起去彼得格勒?”
伊万・伊里奇没有回答,卡嘉向他转过头去,用一双大眼睛凝视着他的脸,这
双眼睛跟达莎的眼睛完全一样,只不过更富女性化、更严肃。她微微一笑,把伊万
・伊里奇拉到跟前,吻了一下他的前额。
第二天一大早,全城的人都涌上街头,士兵们端着刺刀,握着军刀坐在卡车上,
穿过密密麻麻的人群,在连续不断的“乌拉”声中,沿着特维尔大街向前开过去。
孩子们骑在辚辚前进的大炮车上。手里拿着军刀、神情紧张的年轻姑娘,全副武装、
铁面无私的中学生,站在人行道边肮脏的雪堆里维持秩序,――他们都是自愿充当
警察。老板们爬上小梯子,摘下招牌上的皇鹰。一些面带病容的姑娘――一家烟草
厂的女工――抬着列夫・托尔斯泰的肖像,在街上游行,那肖像上的托尔斯泰正紧
锁着眉头,严峻地注视着这种新奇事物。仿佛――再也不能有什么战争,再也不可
能有什么仇恨;仿佛――还应该再爬得高些,把红旗直插到某个高耸入云的钟楼上
去,让全世界都明白,四海之内皆兄弟;都明白,世界不再有什么恶势力,――有
的只是欢乐、自由、爱情、生命……”
电讯传来惊人的消息,说是沙皇已经退位,说政权已经移交给米哈依尔,又说
米哈依尔拒绝接受皇冠,其实――对于这些消息谁也不感到特别惊奇:仿佛这些日
子等待的也还不是这样一些,而是更加惊人的消息。
在鳞次栉比的楼房的上空,在橘黄色的晚霞上空,一颗星星在清澈深邃的天空
中闪烁。椴树的光秃的树枝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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