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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5 文明骤化为野蛮(Ⅱ)
一
新的一年(1959年)开始了。元旦过后不久,我们又比“左派”精英连队提前
完成了第二干渠的包干任务,连夜挑着行李。铁镐、铁锹等物,踏着没膝的积雪,
越过几座小山坡,转移到第三干渠。
第三干渠的方位,在小云山东边六七里地。我们就住在小云山第四生产队的空
屋子里。我们第一排住的这间屋,中间砌了一道大半人高的大墙,大墙两边,各有
一溜木板铺成的大通炕。这比睡露天和小窝棚不知强了多少倍。
但是没料到,朱麻子对我在二干渠的连队帐篷里向他提出的建议仍耿耿于怀。
到小云山的第二天晚上,趁大家正在食堂吃晚饭,他给大家训了一次话。他说:
“你们当中,现在歪风邪气很活跃!有人自以为比党还高明,反对大跃进和放
卫星!”这个……这个……我们也可以辩论辩论……”
他也许想咋唬大家一下,要大家服服帖帖地任由他们摆布,为他们去“鞠躬尽
瘁”地争面子。然而,大家在当天晚上的“辩论”中,竟一泄多日的闷气。尤其在
我们这个班――第一排第一班,可以说全部畅所欲言,诸如反对得不偿失的做法,
反对任意骂人侮辱人等等,都一吐为快。许多人在发言后都还缀上几句这一类的话:
反对这些错误做法并不等于反对“大跃进”,而是要真正地、更好地“大跃进”。
这时我已注意到,朱麻子正坐在大墙外边第二班的炕头上,竖着绿呢狐皮帽的
护耳,在倾听大墙里边我们这个班的发言。由于大墙到处漏烟,屋内乌烟瘴气,烛
光又昏暗,班内多数人没有注意到他;可我不但注意到了,而且在发言时还特别有
意多说几句给他听听。我说:
“根据我们现在‘放卫星’之类的做法,我看是‘一年丰收,十年减产’,是
违背党和人民利益的。毛主席在有关文艺问题的一篇讲话中曾说过:任何一种东西,
都必须能使人民群众得到实实在在的利益才是好的东西。不尊重实际,不尊重群众
的领导方法,是最糟糕的领导方法……”
我满希望朱麻子能够多少开点窍,但他听了我的话,气嘟嘟地一声不吭就走人
了。
三天后的晚上,他找一帮人开了个小型“紧急会”,随即召集全连到食堂去,
对我开“批判”大会。他让我在食堂中间站着。这是在北京的“反右斗争”中都不
曾有过的场面,尹队长又叫人往食堂中间的横梁上拴绳子。我心想:“怎么?这些
家伙想学土匪强盗们那样,把我吊起来吗?!”
结果不是。他们是让人把搁在地上的马灯吊得高高的。
隔了不大一会,悬在半空中的马灯悠悠晃晃。坐在灯座暗影下的人们就像幽灵
般忽隐忽现,好像我们不是在人世间开会,而是在地狱中等待阎罗王的判决。
朱麻子讲话了:
“今晚我们开个会,开戴煌的会。几个月来,他一直公开反对党的总路线,反
对大跃进,反对高速度,反对放卫星。他看不起我们领导,看不起我们党,说放卫
星是‘一年丰收,十年减产’;还说党报上登的亩产几千斤、几万斤都是胡说,是
‘异想……异想……’唔,对,是‘异想天开’;还说我们伟大的科学家钱学森在
报上说的,亩产五万斤、十万斤,‘是不可能的,是空想,至少在20世纪绝对不可
能。’大家说说,他这是什么思想?什么立场?要不要和他划清界限?要不要对他
进行批判?”
朱麻子讲完了话,那些参加了会前小型“紧急会”的难友都随风转了舵。我们
班的班长,本是个相当明智的人,平时在私下也和我一样,对若干反常现象也都慷
慨陈词过。他对我的评价是:“看问题敏锐,敢于仗义执言,对党忠心耿耿。”可
是这时,他却说我这也是“暗箭”,那也是“暗箭”。后来我才知道,他平时在私
下和我议论这、议论那,原来都是套我的话,一转身都要跑到队长、指导员们那儿
去“汇报”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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接着发言的人,一般都是应付一下朱麻子了事,只有很少几个人,胡批一通,
语无伦次。
然而毕竟更多的人比较正直老诚。他们虽然不便站起来为我辩护,但是能不发
言的则决不发言。原总政文工团搞舞台装置的刘世才同志,本来也是在朱麻子召开
的小型“紧急会”上被指定发言的一个,此刻他却在食堂一个旮旯里的暗影下装着
打磕睡。参加小型会的他们班长当场叫他,“刘世才,你说说吧。”他也只当没听
见。
我们的副排长兼二班班长梁文华――原中国青年艺术剧院的党总支副书记,大
会开始时被朱麻子指定向全连介绍我的所谓“错误”,他竟说我的劳动态度一贯很
好,许多意见也是很正确的。气得朱麻子当即打断了他的话,说他“右倾”。那好,
他就立即接过“右倾”这话茬儿,检讨起他自己的“右倾”来,似乎“忘了”朱麻
子要他“批判揭发”我的这档子事。
来自文化部艺术局地方戏曲处、对地方戏曲小有研究的辛若平,在“五一水库”
与我共抬一筐土到四筐土的老伙伴,虽然站起来批了我一通,但是一散会,他又向
我表示道歉:“我是在小型会上被朱麻子指定发言的呀,实在是迫不得已呀,请原
谅!”
……
会后,朱麻子要我写出“书面检讨”。我觉得我那都是凭着一个共产党人的良
知说的话,没什么好“检讨”的,硬是拖着不动笔。不久,我们全连进山拉爬犁,
向山下的公路边运木头,我就更不写了。同时对这次所谓的“批判会”,我也不再
耿耿于怀。我父亲是位中医,我小时候,他也教我念过几个月的医书。我知道中医
学认为“怒则气上,喜则气缓,思则气结,悲则气消,优则气聚,悻则气乱,恐则
气下”,七情是重要的致病因素,即所谓“内伤七情成大病矣”,而情绪达观,胸
怀坦荡,对身心大有种益。因之我该干嘛还是干嘛,不该干的事决不干――不写
“检讨”天塌不下来。
二
上山拉木头,是1959年1月底。
由于我们都已经知道,这些木头将被运到北京,支援首都的十大建筑,迎接国
庆十周年。其中特别坚硬的富有花纹的木料,将做人民大会堂的地板和装饰板,所
以大家更鼓足了干劲。
我们先打掉山下沼泽地的塌头墩,把一些坑坑洼洼铺满冰雪,修好十几米宽的
爬犁道,然后才开始运木头。
通常每天天不亮,一吃罢早饭,每个班就提起一小桶搭配成萝卜条的窝窝头,
先从爬犁道向上跑几里地,到达伐木林的木材堆积场,通过斜架在爬犁一边的两根
粗木杠,把一根根大脸盆口粗细的长约六七米的带皮的圆木,连撬带推地架到爬犁
上,码架成一米多高、一米多宽的长方形木垛,两边插好档木杠,然后用粗麻绳上
下捆好绞紧成一体,使其一路不论怎么颠簸也不散架。
我们这个班,由我驾辕,其他十个人肩上套着绳扣,分在两旁,沿着爬犁道,
像俄罗斯画家列宾画的“伏尔加河纤夫”那样上身前倾,两脚后蹬,使出全身力气,
向山下拉去,要一直拉到离云山场部只有三公里的名为“十八公里”[注]的积木场,
从那里再让汽车把木头运到最近的火车站――虎林、密山间的辉崔火车站,然后装
火车运往北京。
爬犁道全长20多里,翻越一个又一个的小山包,所以很多路段呈一上一下的马
鞍形,有时还要在较高的山包上回旋半圈,拉一趟十分吃力。
中午,我们在路旁靠近小河边的雪地中抠出一些枯树枝燃起黄火,烤窝头,化
雪水,用霉干菜和酱油精、辣椒粉熬点汤进午餐。吃罢午餐,我们继续围着将熄的
簧火,有的卷“喇叭烟”,有的望着眼前冰透了的山溪凝思,有的则望着远处白雪
皑皑的山头,忧伤地哼起《贝加尔湖之歌》。
这是我们流放生涯中的“主题歌”。不论何时何地,只要有人开了个头,大家
就都不约而同地齐声合唱――
贝加尔湖,是我们的母亲,
她温暖着流浪汉的心。
为争取自由挨苦难,
我流浪在贝加尔湖滨;
为争取自由按苦难,
我流浪在贝加尔湖滨……
大伙尽兴唱了一番,由值班人铲几锹雪压灭了黄火的余烬,又脱下棉袄棉裤,
摆开“伏尔加河纤夫”的架势,气喘吁吁、大汗淋漓地继续向前拉。待来回一趟,
跑完这四五十里地,回到宿营地时,往往都是晚上六七点钟了。
尽管大伙儿的体力消耗特大,但我们这个班一直干得很出色。原规定,每个爬
犁每趟拉一立方鲜湿的原木,大约3千多斤,我们最多时拉到两方七八,约8千多斤;
原规定,每天只拉一趟,我们常常在返回时,先把第二天的木头装上爬犁,再把满
载的爬犁拉到宿营地的山下,免得次日一早下山时往上走几里地装了爬犁再返回来,
而径直向山下的“十八公里”积木场拉去。这样,晨曦蒙蒙而出,夜色冥冥而归,
两天就可拉三趟,大大地超额完成了任务。
所以,我们班屡得流动红旗,屡受表扬。朱麻子在小云山叫我写“书面检讨”
我一直没写,虽然对我虎视眈眈,可他又无从下手。但终于,我一次意外的不幸,
给了他一个对我进行打击报复的机会。
三
那是1959年2月12日,正是我的31周岁阳历生日。我仍然驾辕,掌握着全班爬犁
的行进速度和方向。当我们在一个小山坡上拐了个弯,正要向下面马鞍形的底部冲
滑时,才发现这底部狭窄的路当中,停着田振兴排的一张也装着木头的爬犁,而他
们的人却不知何往。这一段坡陡冰滑,下冲力最大,想停也停不住。为避免“两败
俱伤”,我决定仍由我一人操纵辕杆,选择最佳路线,从底部的路边冲插过去。我
大叫两边拉绳子的同志快闪开,或到后面去拉倒纤,以减轻一些下滑的冲击力;但
毕竟距离太短,没来得及把目标观察清楚,当我使出了全身力气,驾着自己的爬犁
冲到底部那张爬犁边上时,才突然发现这张爬犁还有一根一尺多长的垫木头伸探在
外,挡住了我们本可从它边上一擦而过的去路!但是来不及了,我们自己的爬犁带
着强有力的下冲惯性向前一冲,我的左小腿被猛夹在两张爬犁的膀子之间,难以忍
受的剧痛使我“哎呀”大叫一声就晕倒了!
同志们都以为我的腿断了。班长焦勇夫上来摸了摸,揉了揉,说是可能没有断,
就和大家七手八脚地把我架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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