加书签
第六章 北海冰场,宛如一面大镜,平平整整。落日的绯霞,反射出五颜六色耀眼的光亮。 那数不清的雪亮冰刀,在夕阳的残照里,闪着银亮的光。 一双双,一行行,随着音乐声,滑成一个大圆圈。音乐时而激昂雄壮,时而婉转幽 扬。少男少女们,如风旋电掣,如云飞雪舞,笑吟吟,醉晕晕,那么美妙,那么快乐: 一个个,沉迷于烂漫的乐园。 大圆圈中间,有一个浑身绢素的少女,闪动着娇美的身姿,舞步轻盈,步履翩跹。 一会儿像惊鸿掠影,一会儿仿佛燕子穿云;一会儿如骏马奔腾,一会儿似蛟龙邀游。 那是评梅! 冰场外的看客,几百双眼睛盯着她,随着她的舞步转动着双目。冰场上,正在滑冰 的少男少女形成的那个圆圈,有如百鸟朝凤,不时地转颈一顾,那目光是羡慕,也是嫉 妒。 十几天以来,评梅上完课,天天都要来北海冰场。自从她和吴天放决裂,她心灵的 创伤的痛苦,悲哀和愁闷,除了两个最知心的朋友――庐隐和小鹿而外,她深深地埋藏 在心底里,不让任何人知道,不让任何人看出来。――这样一个美丽高洁的姑娘,原来 却包裹着一颗受伤的破碎的心;北京著名女作家原来爱情上受到了挫折:不,决不让他 们知道,决不让他们快意于她的痛苦,决不让他们议论,讥笑,成为北京城大街小巷茶 余饭后的谈资! 评梅特意说说笑笑,特意快快活活,特意到人最多的北海冰场。她时时告诫自己: 要人前欢乐,人后悲哀,有眼泪就转过身去偷偷地往肚子里流! 她来到冰场,是为了寻求欢乐,是想忘掉悲哀。可是欢乐总也不到她空虚的心幕上 来,安慰她冷寂凄苦的心。她终于明白了,欢乐已与她无缘,悲哀与她永远难分。过去 那个天真烂漫、无忧无虑的少女,再也寻找不回来了!她到冰场上来,不过是追求暂时 的慰藉,瞬间的沉醉,刹那的刺激。 庐隐常笑她是把冰场当着密友,其实这个密友是最靠不住的。你一个冬季所寻求的 快乐,在春神面前,冰场就会变成柔和的水。一湖春水,空留惆怅。所以,每当评梅约 她去滑冰,她便说: “颦儿,我的快乐不在那儿!” 要不,她就这样说: “林黛玉,我的傻妹妹,你已经焚稿断痴情了,何必还为那种人装得人前欢笑,人 后流泪呢!” 评梅第一次恋爱失败,她觉得自己这一生简直太没有什么收获了。游戏了这许多年, 所尝受的原来只是虚伪的汕笑,面具般的浮情。宇宙间唯一真诚的爱,唯一能给她安慰 的,只有母亲的爱,那是海枯石烂也水不倦怠永不转移的情。原先她只知一味的顽皮嘻 笑,而今,才真正认识了人间的忧愁。 唉,真是少年不知愁滋味! 呢;何时才能抚平我往日的伤痕,告别我初恋的旧梦呵! 庐隐很忙,社会活动多。她和十几个朋友组织了一个秘密团体――社会改良派,她 还参加了在中央公园“来今雨轩”召开的文学研究会成立会,从此她便常常有些活动。 她和评梅见了面,总是三言两语,风风火火,来去匆匆。 评梅心中的苦闷幽怨,就只有陆晶清小鹿一个人替她分解了。 小鹿比评梅小四五岁,生长在云南昆明,自幼生母自杀,失去母爱,父亲为她和小 弟娶了继母。去年秋天,她带着家庭变故的悲痛来到北京,考取了女高师国文系。她非 常赞赏评梅的诗文。评梅总以大姐的身份关怀她,体贴她,照顾她。她们的心灵相通, 情同手足。评梅初恋受挫,小鹿除了听课,总是形影不离地陪伴她,为她分忧。 小鹿本是南方的“水鸭子”,可为了陪评梅,她也背着双冰鞋,随同评梅一块儿从 东华门出来,来到北海冰场。 到了冰场,刚上去,便扑通扑通摔了几政,吓得她赶忙退回来,坐到冰场边的椅子 上等评梅。评梅在冰场上,尽情地滑,尽情地舞,有如疯狂一般。 mpanel(1); 场外的小鹿,却暗暗地垂泪。因为她知道,梅姐是为了掩饰自己内心的痛苦,才这 样疯狂地滑,疯狂地欢笑。小鹿心疼她的梅姐。 小鹿正在垂泪,身旁突然有人低声说道: “小鹿,你怎么哭呀?” 小鹿一怔,扭脸看见身后站着一个青年。 “你是谁?”小鹿楞楞怔怔地问道,“你怎么知道我叫小鹿?” 那青年微微一笑,对她说,他是石评梅的同乡。 小鹿惊喜地叫道: “噢――,我知道了,你叫高君宇,北大英语系的学生。” “不,已经毕业好几年了,留校当教员。”高君宇往冰场中间指指,转换了话题, “请你把她叫出来,就说我找她有事。” 小鹿用下巴领儿朝冰场一指,娇嗔地噘着嘴,说: “人家玩得正在兴头儿上呢!” 高君宇意味深长地笑笑,看着她: “那,你哭什么呀?” 小鹿沉不住气了,脸儿一红,嗫嚅道: “好,好,我,我叫她去就是了。” 小鹿趔趔趄趄跑到冰场中间。高君宇远远地看见她跟评梅连说带比划,评梅往场外 瞅了瞅,便钻出了人群,疾速往高君宇这边滑过来。快滑到高君宇跟前时,她飞似的来 了个半转体,一个急煞车,十分洒脱,十分漂亮,稳稳地停在高君宇面前。满面春风, 笑吟吟地说道: “高君,您是特地来找我的吗?” “是的。” “您没有忘记我,还来看我,真叫我高兴!”评梅坐到高君宇身边,“我……真的, 我真高兴。” 高君字说:“哪能忘呢!” “谢谢!”看得出,评梅有些激动,她是出于真心地感谢,“谢谢,朋友!真的, 我真的感谢你来看我,朋友!” 在她现在这样痛苦的心情下,恰巧她的同乡来看望她,她的确很激动而且感谢君宇。 啊。上帝,他来的多么及时!况且,君宇稳健持重,思想深沉。和他在一起,你总会感 觉到一种力量。 趁小鹿去更衣室的时候,君宇问评梅玩得好不好,评梅张开双臂,兴奋地说,她玩 得开心极了,快活极了! 高君宇阴沉下脸来: “天天来滑冰吗?” “不,偶一为之。” 高君宇点着头,讪笑道: “从一月十八。到现在,十几天,一天不漏,也是偶一为之吗?” 评梅一楞,转过脸来看着他,能有好长一会儿工夫,又慢慢地垂下眼睛: “你怎么知道的?” “我天天都来欣赏你滑冰啊!” “那,为什么你今天才露面?” “朋友,我不愿意看着你这样继续消沉下去。” “消沉?”评梅有些愕然。 “是的,消沉!”高君宇毫不含混地说,“用在人前的欢乐,来掩盖自己内心的痛 苦,至少是软弱的表现。” 评梅愈发感到愕然。 “朋友,”君宇说,他的语调是诚恳的,他的心情也是诚恳的,“朋友,在极度的 痛苦当中,逃到北海冰场上,寻求暂时的晕醉,一时的刺激,这不过是自欺欺人的做 法!” 评梅更加愕然。 这些天来,她自认为掩饰得十分巧妙,十分隐蔽。除了小鹿和庐隐这两个知心的朋 友而外,没有一个人能识破她。可今天,高君宇,这个目光敏锐的人,却一语破的!而 且,十分准确! 她真的有些惊愕了! “你真讨厌!”她白了他一眼,神情愤忿的。 高君宇一笑: “不,你是因为我的敏锐,而有些惊愕!” 评梅垂下了头,寂然半晌,才低声说: “唉!朋友,你为什么要来找我?你为什么要闯入我心灵的苦海里,自寻烦恼呢?” “我说过,我不愿意朋友沉沦在苦海里。” 评梅的两眼浮现出柔和的感激之情,不觉流下泪来。 高君宇看看小鹿从更衣室的方向远远地走过来,轻声地说: “别哭,小鹿来了。” 小鹿换好了鞋,跑过来。 评梅偷偷擦了一把泪水,从椅子上站起来,笑着让小鹿陪陪高君宇,她去换鞋。 待评梅换好鞋,穿着大衣,围着长长的围巾悒悒地走过来的时候,小鹿告诉她,说 高君宇要请她们到中央公园“来今雨轩”去喝酒,评梅不想去,可小鹿死活拖着她,无 奈评梅只好奉陪。 三个人,从北池子北口,往南,出南口,往西,经过天安门,买了门票,进了中央 公园。过了“公理战胜”牌坊,两旁古槐鹄立,松柏苍翠。紫色的古藤,缠绕在千年古 柏上。若在花开的夏秋之交,这里,会比冬日更有清幽古雅的情趣。 “来今雨轩”,在内坛墙的东南角,大厅五间,四面出廊。小鹿刚来北京没有几个 月,对什么都感觉新鲜。她仰脸观看“来今雨轩”几个字。怪!名胜古迹,这个轩那个 亭,多是三个字的,这里却是四个字的。小鹿问评梅,评梅没理她。又问君宇,君宇告 诉她:记得唐朝大诗人杜甫,一度被唐玄宗赏识,很有做官的希望。于是,人们便争先 恐后和杜甫交往,一时间真是门庭若市。后来杜甫做官的消息沉寂了,人们就不再和他 来往了。于是,又门前冷落了。杜甫当时闲居长安,贫病交加,一位姓魏的朋友冒雨去 看望他,他很有感慨,便写了一首诗表示感谢。诗前有个小序,序曰:“秋,杜子卧病 长安旅次,多雨生鱼,青苔及榻。常时车马之客,旧雨来,今雨不来……”。“旧雨”, 是指旧朋友;“今雨”,是指新朋友。1915年修建这个“来今雨轩”的时候,是有相识 的新旧朋友都来欢聚一堂的意思。 评梅听了,默不作声。心想:他请我们到这来,大概也有这个含义吧?也许还有更 深一层意思?――我是杜甫,他就是那个姓魏的朋友

Search


Share