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听说台先生越写越生气
三月三十日读台静农先生在台北《联合报》上的《伤逝》,想不到文章真可以
写得那样通悦,那样顺当,完全到了典范的境界了!那天恰巧宋淇先生来电话谈公
事,我不禁催他快快找来一读;他读了也赞叹不已,说是台先生写作大概已经到了
不屑重看、不屑改动的地步了。台先生写摩耶精舍里的张大千、写洞天山堂里的庄
慕陵,十足淡彩山水的笔意,或点或染,着墨成情,教人很不忍心看他“师友凋落
殆心,皤然一叟”的心事;而他偏偏说:“当我一杯在手,对着卧榻上的老友,分
明死生之间,却也没有生命奄忽之感。或者人当无可奈何之时,感情会一时麻木的。”
台先生文章好,书法也好,沈尹默之后只数他了。造诣越深,求字的人越多,
他又不会拒绝,其苦可知。前年《静农书艺集》出版之前,台先生写了一篇序文,
再以白话文附记于后,引用颜之推的话说:“常为人所役使,更觉为累”,宣布从
此不再为人写字应酬。林文月在《台先生和他的书房》里说,文章送去发表之前,
台先生要她先读一读。台先生说:“你看怎么样?文字火气大了些,会不会得罪人?”
林文月说:“恐怕会哦。”“那怎么办?”“管他呢,你都这么大年纪了,还怕得
罪人吗?”台先生听了说:一说的也是。我越写越生气!”读到这里,想起前几年
我也冒昧求过台先生一幅字,写的是恽南田的诗,虽然人人见了都说气势格外飘逸,
心中不免更觉过意不去。日前收到台先生的信,真的是用圆珠笔写了,想来已经不
再为人所役使矣。
海峡两岸可敬可爱的文林长辈毕竟不多了,都应该受人尊重。求字的人直教台
先生不胜其烦,他露点火气出来,大家从此知道分寸,反而觉得台先生真有个性。
最难过是看到大陆上身心俱碎的前辈文人,他们风雪夜归的心头滋味,分明不是
“生气”两字了得。其他给活活整死了的就更不忍细说了。黄裳先生的《榆下说书》
说他在干校里当泥水小工,经常无端受头头呵斥,后来又出动三十多条大汉、两部
运纸卡车抄走他的全部藏书,他连“一笑置之”的权利都没有了,遑说生气!“我
是主张不可忘记过去的”,他说。人的尊严受过这样深刻的蹂躏,岂可轻轻淡忘!
难为黄先生笔下这些旧事写来不渲不染,教人平添无限牵挂;每次在报纸电视上看
到那些头头对香港人堆笑脸,我偏偏想到他的那句话。这当然已经不是“为人所役
使,更觉为累”那么稀松平常的心情了。
一九八六年四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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