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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长的电话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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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长的电话线 天心   明月几时有?把酒问青天。                     不知天上宫阙,今夕是何年。                     我欲乘风归去,又恐琼楼玉宇,高处不胜寒。                     起舞弄清影,何似在人间?                     转朱阁,低绮户,照无眠。                     不应有恨,何事长向别时圆?                     人有悲欢离合,月有阴晴圆缺,此事古难全。                     但愿人长久,千里共婵娟。――苏轼                                     有许多话,想了多年,仍没有说。有许多事,计划了多年,也仍未去做。有一 天,却发现这一切想说的没必要再说了,而想做的也无须再去做。唯有深夜无眠时, 常披件衣或是拥着被,看着满天的星斗面对永恒无垠的宇宙,回首短暂清潇的人生: 原来自己的一生中,有些憾事,有些留恋,也算得无愧于自己。而总有一丝如影如 烟不肯消散的往事,似一个不明了的梦一般总在记忆的深处令我不安。其实,它本 身根本不能算一件事,它实在太久远、太模糊了。 终于,在新世纪将来临前的两个月,忙里偷闲地从出差的时间中挤出三天,买 了一张往西安去的火车票,依据一点十分模糊的信息,开始生活中唯一一次看似无 目的也无意义的seek. 我从未去过西安,对这个古代名城除了书上得到的一些信息外可以说一无所知, 笔记本上有个五年前记下的电话号码,它原属于一位从未见过面的姑妈,身上带了 新办好的建设银行通存通兑卡,逛公园似地只带了一个小包,最多就是无获而归吧。 当我义无反顾地上了火车,就没有打算能有结果,下车后连站也没有出就买好了次 日的返回车票。 出站后我忙着买了一张旅游地图,找起那个名叫“商洛”的地方。见地图上只 有“商州”或是“洛南”,而且两地相距甚远。一打听才知道“商洛”是个地区名, 主要的两个城市就是商州和洛南。那么这个费力打听来的“西北电力网商洛电管所” 到底是在商州还是在洛南?我就不得而知了,何况这两地离西安都很远,两城间距 也不短。突然,觉得自己很无助、很孤独。……那时,我不是这样的。 我来找人,我要找的人单名一个“忍”字,我和他最后一次见面是在十八年前。 我叫他“师傅”,我和他从理论上讲除了很短的“师徒”关系外没有别的任何关系。 其实连“师徒”关系也说不上的,我是大学毕业生,准确地说是“工农兵”大学生, 毕业时正赶上文革结束,为一些特别的原因,随一群“忧国忧民”的热血青年来到 西藏,分配到这个发电厂时就是技术员,所以不存在“学徒”这一阶段;而他只是 一个普通的中专生,叫他“师傅”只是因为他年龄大,工作时间长。 mpanel(1); 他属于那种“沉默寡言”型的男人。谦和、细心,大家都尊重他,却觉得他好 象没有特别要好的朋友,总是孤单地一个人很少说话,所以在人群中有时会觉得他 仿佛不存在。 那个发电厂在一个小山沟里,总共不到一百人,往县城去还有十多里路,平时 路上根本没有人走,而且在中途还有一片墓地,即使是白天走过也十分可怕。县城 人也很少,常常是静悄悄的。厂里规定每月发了工资后的第一个星期天,派车送有 家属小孩的人进城去买粮食,我们爱热闹的年轻人就随车到城里疯一阵。他也去, 只是去邮电局寄信或是汇款,常常不等我们的车,自己一个人就往回走。有时,我 们的车在路上遇到他,让他上车也只是笑笑,对我们挥挥手,仍独自走着回来。 我想到西藏的地广人稀,却也没有料到如此“稀少”,一旦离开人群远点,就 有遭遇野兽的恐怖。于是周围的人际关系与内地大有不同,邻居就有如亲戚,一面 之交就能当朋友,谁要是新到这儿,几天之内所有人都会来拜访你一下,最多一周, 你的档案就象已经公开了似的,别人都会对你的往事“如数家珍”。 那个年代,男女交往得避嫌,关于这位师傅,只是从别人的片语中有所知。听 说他早已成家,妻子和两个孩子在内地,是六十年代水利专业的中专生,技术一流, 无意当官。还知道这儿的第一台发电机开始发电时正逢武斗(大约是一九六七年), 是他一个人守着发电机在为这个地方生产着光明。不过,虽然他已经工作了十几年, 而工资表上的实发金额还是比我这个专业不对口的大学生少。 同来的几个大学生都是成双成对结婚后一起来的,我却莫名其妙地落了单。和 我一批来的同学中有一个被大家认定是我的男朋友,却分配到离我们厂有二十多里 远的另一个地方,其实和他的关系也只是别人这么一说。和他是进藏时上了火车才 认识的,一付老大哥的样子,颇得同伴们倾心,是男生中的首领人物。他大约两周 或是三周,有空进城时往我这儿稍作停留,匆匆说几句没有什么意思的话就走了, 这样若即若离地好象也没有什么感情。也许当时我以为此事只是取决于我的一句话, 格外地没有把它当回事。 刚到厂时什么都好奇,正好碰到大坝排洪闸顶电路需要检修,别看我平时连白 天也不敢独自从墓地走过,一说要爬闸顶,却小孩似地抢着要去。师傅没说不行, 只是笑笑让我把工具包给他,拿了一卷纱带剪成一米多长的好几根,把我的工具一 件一件都系上,再把所有的绳头另一端捆在我工具包上。我不明白,他对我说: “大坝上那么高,一失手工具掉了看你怎么办?” 我们的电厂是在澜沧江上游一个支流上拦江建坝而成,于是坝后就有一个小小 的湖面,在水流湍急的横断山区少有见到这样美丽的“湖”。特别是爬到离坝近十 米高的提洪闸架顶,比平时在下边看得远多了,葫芦形的湖面弯弯曲曲地向远处伸 去,沿岸还有些农家小片的青稞地,不少柳树在水边茂盛地长着。湖面很平静,两 岸青山和蓝天白云倒映在水中,大坝安祥地张开巨大的臂膀,拥着美丽的湖水,似 伟大的丈夫拥着娴静的妻子在安睡。 离地面太高了,下面又是湍流,不敢站着。我坐在水泥梁间转身回头看了看这 边泻洪闸汹涌喷出的水浪,不禁想:谁要是想自杀,这可是个好地方!玩笑地对师 傅说了这话,他说:“一个想自杀的人,一定有许多理由可以活下去;一个没有理 由活下去的人,就不想死了。”说谁呢?坝顶上的工作很快就完成了,我爱在上面 坐一会儿,他也不着急下去。却不知道那天为什么总在说“死”。 这次共事拉近了我和他的距离。因为我所学的专业与当时的工作不相关,那样 他当然就成了我的老师。一有问题就跑去找他,问完了技术又说到了诗词、文学作 品,到底是老中专,功底好,哪个方面都比我强。他爱读辛词、苏词,也背得不少 汉赋,不象我只是书架上摆了一大排,真读过的没有几篇。我常常听他带着陕西口 音朗颂那些名篇,惊异于他的博学;不时也讲几个有意思的笑话,此时总引得我开 怀大笑。小屋里的笑声常常引来隔壁邻居的观看。我似乎没有查觉,在师傅家里聊 天时他不象在别处那样寡言。 文革是个讲政治高过一切的年代,在那时文学和艺术如海中的鱼雷,最好是不 要碰。当然我离开大学时,文革已经过去,不过由于远离内地,那儿那时许多事仍 按文革中的规矩在办。师傅的孤僻和不肯随波逐流,抵消了他工作中的成绩和能力, 好事总与他无缘。而难得他与世无争的坦然心态,对许多不合理的事能在我气愤不 已之时总以一笑了之。 那儿那时没有什么文化生活,电视就不用说了,报纸几乎一月来一次,一来一 大捆;信件也同样,所有的家信、朋友来信都一同到达,不花两三天看不过来。我 们和县城隔了一座山,广播也很难收到,只是一周有一场电影,天晴在球场放映, 下雨在礼堂放映,新片很少,一年多了,还多半是我在内地看得不想看的老片。缺 乏文化,缺乏教育,那个环境里的人象不流动的水一样,时间长了就发生质变。上 班时间比内地短得多,仍只是天天说些无聊的话题。男女之间过份的接近一定会招 来非议。我常常去师傅那儿,也许是他多年来的口碑,而我则因有那位“准男朋友” 存在,那一段时间也没有听到闲言。 不到一年,和那位同学的若即若离的状态终于停止了,其实我对他的选择并没 有遗憾,象送一位好朋友一样愉快地参加了他的婚礼,见过他娇小美丽的新娘。因 他的结婚我和他之间躲躲闪闪的状态消失了,反而变得无话不谈。后来有一天,那 位可爱的小新娘委屈地对我说:“他和你什么都说,就不和我说!”是的,他是可 爱的,可是那时我还没有爱上他,后来也没有。以他那位美丽的小新娘单纯的生活 经历,怎么能理解比她大了五、六岁却闯过了文革、遭遇了下乡,之后又侥幸挤进 了“工农兵大学”课堂的我们呢?怎么可能与他,与我们年龄不相称的老一代知识 青年有许多的共同语言呢?她要想读懂他还真需要时间和阅历。 他的状态结束意味着我的难题开始,没有了议论的目标,我的婚姻成了厂里闲 谈中的头等大事,从领导到群众人人关心。几乎每个周末都有人带来推荐人选,我 有如站在城头手拿彩球相夫婿的世家小姐,在规定的吉时里必须把彩球抛出,自然 多数看热闹的人不关心我意中的人在不在其中,只关心谁是中彩者。那位成了家的 朋友也加入到这个队伍中,似乎我的出嫁能安慰他难以平衡的内心,当然我能体谅 他与缺少共同语言的新娘在亲热之余倍感无言的苦楚。 后来,一位从不和我说什么的“同学”特地约我去他家,话题自然不出我所料, 仍是介绍对象。我真的连听的兴趣也没有,只好在他介绍完情况后,草草说,等几 天吧。他只好说,人已经来了,来过几次,都是没有合适的理由和我说。我想我那 时沮丧的样子一定很难看,这哪是我在挑选人,全当我是一个待价而沽的物件,谁 都来看一下,评论几句。地方小,得罪不起人,去看看吧!回来后自然得回答关键 的问题,“映象如何”?什么映象,我就没有注意是谁,来了满满一屋子人,一一 都做了介绍,光是看上去年龄差不多的就有好几个。于是搪塞着:“慢慢说吧。” “不对吧!我看你是不是已经有目标了?”他一句话就切入了正题,带着几分有所 指的微笑:“我说了你可不要生气,你是不是爱上你师傅了?”天理良心!我就是 再没有人爱,也不至于这么……!我几乎是吵架般地说完这句话。“你不要生气, 我只是说,也许你理想中的人是他那样的,不是说你,也没有说他。”我不想听, 也不爱听,匆匆地回自己宿舍了。那时的我不会想这个问题,不想判断自己是不是 爱上了师傅,也决不会想一想师傅他会不会爱上我。我在想:我得解决这个问题了, 我得把自己嫁出去,还得快。 那个单身男人比单身女人多几十倍的地方,只要一个女人想嫁人,只要她不太 挑剔,机会有的是。于是我面前出现了我后来的丈夫,一个标准乎合条件的男人。 真正的“未婚”,一米七五的身高(就这一点是人的标准),按别人的评价算个美 男子吧,工资比我高一元多,家庭出身是贫农,老中师生。其实除了上面几条是真 实的外,其他“已知条件”水份含量极高。 我又去了师傅家,他好象没有注意到我前些日子的疏远。我对他提起这次“相 亲”,他一点也不感到意外,只是说,婚姻之事不能马虎,最好能对对方多了解一 些;又说,如今环境所限,又不可能有太多时间,要想了解太多也不容易。之后变 成了沉默,转而又笑着说,没有关系,哪天带来看看让师傅帮你参谋参谋……。我 没有指望一个结论,只是无端地想让他知道有这么一件事,想由我自己告诉他而不 是让他只从传闻中得知。 那样一个小地方,能找到一些事来热闹的人们总不会放过机会的。我只觉得全 社会似乎都只关注我什么时候和怎样嫁出去,对方的单位几乎动员了全部人力物力, 连那很难打通的电话也常常是找我的了。为了强化影响,他请求单位发函对我进行 调查,小小的县城里,此举无异于向社会公布了“合同意向书”。看来我只能把自 己嫁出去了。 我没有等师傅将提出的意见,甚至根本就没有让他和师傅正式见一面,就准备 结婚,别为难师傅,也别为难我了。师傅更加沉默寡言,上班时只一个人蹲在角落 里拿着一张报纸反复地看。没有婚礼,没有挂结婚照(后来也没有补照过),甚至 也没有贴一个“喜”字,因为我不想张扬。可是大家还是都来了,工会还开了舞会。 大家送来了青稞酒和白酒,从不喝酒的师傅那天喝了许多。 这本来就没有根基的婚姻中感情部份只维持了两周。到西安那天正是周末,面 对陌生的城市,我真不知道自己应该上哪儿,试着打了那个电话,却根本不通。十 几年前的往事毫不留情地在我的大脑中拥挤着。我无遐顾及兵马俑和华清池,连就 在城内的大雁塔也无法引起我的兴趣,我这是怎么了?我来有什么意义吗?我想证 明什么呢?如果我证明了什么,那又能怎样呢?一定是哪一环错了,应该怀疑的是 我一向自信的大脑是否正常。 在离火车站不远的地方,我找了一个磁卡电话亭,拨通了家里的电话。父亲得 知我一个人在西安马上就问:“你上那儿干什么去了?”我没有打算编什么谎话, 只对他说我已经买好明晚的返程车票,想找个地方休息一下。对父亲反复的疑问我 只是不开口,已经离开职务多时的父亲仍把我当成十五岁的女儿,让我站在原地, 并告诉他那个公用电话的号码。猜也不用猜,他又去找那些“老战友”来“搭救” 他“误入歧途”的女儿。电话挂断不久,一辆军车在电话亭前停下,一位挺帅的青 年军官很礼貌地过来向我询问是否“某总”的女儿。看来我此行必“虚”无疑了, 我赶紧把出了窍的灵魂找回躯体,收拾好沮丧的面孔,微微笑的应着他的各样提问, 随车到了军区招待所。随后是安排好的丰盛的午餐及客气地询问有何安排?我想周 日什么事也办不了,一切放到明天吧,他立即做出让我稍事休息后下午去看大雁塔 的决定。 想起三十年前父亲在“牛棚”时,我失去部队子女特有的参军机会,不得不到 边远农村插队。走前在一辆旧解放车满是灰尘的车箱里蹲了三个多小时,为的是去 看一看囚在某地的父亲。那时结在父亲心头的全部无奈,似乎都化成了后来的每一 次为我出门前的精心安排,当我有了困难或要离开他时,他面前的女儿就只有十几 岁时那么大,那么需要他的照顾。我想,无意官场的父亲所以在文革后仍不愿放弃 那个职务,只是因为想补偿那些年在他失去职务时我没有得到的特殊庇护。在父亲 面前,我永远会接受这种表达的,那是父亲的心,那是一份我永生永世也无法回报 的亲情。大雁塔大雁塔,我这只雁何时归?我这只雁还有归期吗? 我应着热情的小冯参谋(后来得知他是一位参谋,因父亲所托的那位部长在北 京开会,即让他代为招待我)的介绍,参观了西安人引以为自豪的大雁塔,以疲劳 为由谢绝了他的参观兵马俑的提议返回了招待所。 秋日的西安天气很好,睛朗的夜晚能见到美丽的月亮。 “明月几时有,把酒问青天,不知天上宫阙,今夕是何年?我欲乘风归去,又 恐琼楼玉宇,高处不胜寒。起舞弄清影,何似在人间?转朱阁,低倚户,照无眠。 不应有恨,何事长向别时圆,人有悲欢离合,月有阴睛圆缺,此事古难全。但愿人 长久,千里共婵娟。” 这首苏词是师傅背给我听的。还记得他带着秦韵的朗朗之诵,当时只觉得他在 思念故乡的妻儿。事后每每回忆起这首词时,总听到他默默的劝慰、祝祷,是啊, “但愿人长久……” 垠古的宇宙,为什么有了相同的时间,却让我们没有同一片兰天,而在同一片 兰天下,我们总是错过几年、几十年。 记忆的碎片在试图拼凑美丽,拼得残阳一片血红,拼得暮色无限苍凉。师傅你 可好? ………… 草率的结婚不能带来幸福,很快我发现一点也不了解自己的丈夫,他只是高兴 时才回家,却从不忘记把猜疑的眼光扫过厂里每一个想帮我一下的人。不久就是一 次小产,对外人只说是自己不当心……当我一个人忍着泪在水龙头旁洗那些只能是 我自己洗的衣物时,师傅默默地从他家里为我提来一壶烧开的水。我放弃自己心爱 的工作,调到丈夫所在的学校当一名实验员。那个地方在县城的那一头,再没有理 由也不打算找任何理由回原来的厂看一看了。 让青春美好的时光随着我的出嫁结束,让我所有朋友连同我的师傅在我的记忆 中消失,让我曾经想用心来爱护和改变的发电厂永远隔离在山的那一边,我不再和 那边的朋友往来了,我没有了来自那边的消息。 一个刮着风的日子,我的家里正乱得一团糟,还不会走路的孩子因什么地方不 舒服在哭闹,一边是大堆待洗的衣服,一边是正在烧饭的火炉。快下班的丈夫到家 前我必须把饭做好,桌上还有一堆学生的作业我没有改,隔壁的小木屋里是学校的 广播室,有一则通知还必须在学生放学时播送。门口出现了一个人影:师傅! 他老了,头上现出了少许白发,短短几句话中我得知他将内调(过去在西藏工 作一定年限后,能得到的一种工作调动方式,多半是调往原籍),走前特意来看看 我。 那天我留师傅在家吃饭,我把留给孩子的几个鸡蛋炒了一小盘算是给师傅饯行 加的菜。我没有问他去后的地址,他走时我只送到门口,木然地看着他已经微驼的 背影。他是特意来看我的,他从不和别人多来往,他在厂里一定没有和别人告别。 我什么也不愿意想,只想他将和家人团聚了。许多年,我眼前总是晃着他踟踌离去 的背影。仿佛是一幅陈旧的木刻:门边站着的憔悴的女子,路,向远方消失,巨大 的影子末端一个极小的似乎被寒冷所包围的背影………。我知道他是走来的,从厂 里走到我的家最快也要一小时四十分,而他一定还走回去,回去的路上一定经过那 片荒凉的墓地。 月已西沉,窗外星星明亮了,往事变得格外清晰。 许多年后,听说当时因为他不幸失去了一个孩子才让他内调。还听说他小时学 习极好,但家中经济条件太差,只能上中专了,“四清”中他家被定为“漏划地主”, 尽管他是独子,毕业分配时全校不多的几个进藏名额中仍有他。那时他父亲瘫痪在 床,母亲无力照顾家庭,于是在他第一次休假时匆匆为他娶了妻,妻子忍受不了沉 重的家庭负担和政治上的歧视,两次跳河寻过死。他名字最后为什么竟是一个“忍” 字,想是有充分的理由。他走时,每月工资只是六十多元,我想象不出来这一家人 是怎样靠着这六十多元的收入来支撑的。 那时在西藏真苦,工资和上海差不多,物价比上海高几倍,出门是望不断的荒 山,上路不知何时才能到达。所有回家或是离家的人,都习惯了不打招呼,为的是 免得亲人牵挂。听师傅说,当年有一个青年分配进藏后因高原反应死了,和他同行 的朋友知道他家只有一个老母亲,于是,每月几个人凑钱寄给他母亲,并假托他的 名字给他的母亲写信。多年过去了,直到那位母亲去世,仍不知亲生儿子过世竟在 她之前。我不知道他们是怎样骗过那位母亲的,只是隐隐地觉得师傅与这件事有些 关系。 我是幸运的,从我进藏后,西藏的情况一天比一天好了,如今我们都有千元以 上的月收入;过去让人忧心的川藏公路,现在已经有了飞机;工资远比内地人拿得 高,听说还有一笔不匪的退休建房费。我只知道师傅与这一切无缘。 天明了,我谢绝了冯参谋的安排,自己一个人带上行李出了门,西安的的士作 风比成都的好。让找西北电管局,只几分钟就到了,明知我是外地人也不逗圈子。 门房管理也很严明,来人一个个登记,并先有电话与被访人联系。因是周一, 特别的忙,我想自己的事只是私事,等一等吧,后来的一位却说:“这位女同志来 好久了,先办她的吧。”我不知道怎样说,只好简单地说明我要找的人的情况。听 说我找的是十八年前从西藏回来的人,都说真不认识了,也许已经退休了吧。让人 事处查了,说确有这个人,是在商洛电管所,几年前已经退休了,住在什么地方不 清楚,却给我找到了一个电话号码。一位老同志对我说,你在这儿等等吧,有商洛 上这儿办事的人可以帮你问一下的。我还是等不及,上门外开始试着打磁卡电话。 “您找商洛电管所的谁?”谁在问?我回身一看,一个年轻女孩对我笑着说: “我看你打的是商洛电管所的号码,我是商洛电管所的。”真巧,我告诉她师傅的 名字,说不认识,不过能帮我找。女孩不一会儿就通过一个熟悉的人找到师傅家的 电话号码,我接过那带着温暖的电话。 “你等等啊,他一会就来。”听声音是一个上年纪的女人。她就是我的师母? 这短短不到一分钟的时间被拉长了。……耳边阵阵的轰鸣,那是电厂大坝泻洪闸汹 涌奔出的激流声。二十年前一个大雨滂沱的深夜,洪水冲垮了十几公里外上游的拦 河坝,那些留在山上已经被伐好的木材没了阻挡,直冲向电厂大堤,其中一根巨木 冲断了水轮机入水口的拦污栅,塞到了水轮机的叶轮间。泻洪闸全提到最高,洪水 仍有漫坝毁堤的可能。 “MINMIN,快起来,大坝上出险情了!”师傅急促的敲门声把我从梦中惊醒。 我赶紧拿上工具包,披着师傅给我带来的雨衣,和师傅一起上了大坝。那次,我和 师傅在坝上电闸前守了四天四夜,为了保住大坝,全厂员工全部都四天四夜没有合 过眼……“MINMIN,回去休息一会吧,这儿有我就行了。”…… 就是那个风雨都在狂怒的深夜,提洪闸顶有一根需要重接的电缆,我想跟师傅 一起上去,那是他唯一一次对我发了火:“MINMIN,快给我下去!” …… “谁呀?”是!是那熟悉的声音。 “师傅,是我……” ……自己的声音象是十九年前那个女孩,象是那次我独自一人深夜从城里往家 走时,经过那片可怕的墓地……前面亮起了一只手电筒,我听到师傅的声音:“是 MINMIN吗?不要怕,我们接你来了。”…… “是……是MINMIN吗?”…… 还说什么呢?他还记得我,他听出了我的声音。我这是第一次和他打电话,过 去我们没有必要也不可能打电话。 我想说什么呢?只剩塞在喉咙里再也倾不出来的一句:师傅你可好! 十几年来所有想说而没有说、要做而没去做的一切,都在这细细的、长长的电 话线中流过了,所有的问候,所有的关切,所有的思念。这一百多公里长的电话线, 没有一点差错地传递着师傅那温和、慈爱的声音,对我讲述着师傅平静的内心中金 光灿灿的秋天。师傅在走近我,还是那样不紧不慢的脚步,还是那样不卑不亢的神 情。我听见自己大声地说:师傅你可好。我释放了自己全部的情绪,我只知道这世 间,电话线的那头是师傅,电话线的这头是我;我只觉得人世间无论有多少憾事, 凝固在钟表滴嗒声中的这一秒是真正的美好…… 我说我想去看他,他说商洛正在修路,要堵车的,以后吧……他的声音还是当 年那样平静,却充满着关怀;我的行为也还是当年那样,任性,然后听话。…… 我听话,我不去了,我回家。过去了,这曾经存在的一切。 因为,人世间,有着那样久久的回忆,有着那样长长的电话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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