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开一刀,生个自己 --- 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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痛 2002年元月13日 我没有写日记的习惯,却特别地记住了这个日子:“元月13日”――我的一 部长篇,从2001年年初写到2002年年初,跨越了整整一年。而新年伊始,长篇终于 在这一天完稿。 回想起来,“13”尽管有点不吉利,但那一天,我只顾得高兴了,毕竟是为 一部长篇画上句号啊,如同一个重大工程的竣工,总算可以长长地松一口气。完工 后的感觉,是疲惫与轻松的交织,特别幸福,特别安慰。何况,这部长篇小说的写 作过程也比较“特别”:每天坐在电脑前,思想不是流淌的水,更不是飞扬的浪花, 而似一根绷紧的弦,从“弦”与“弦”之间挤出的文字,很艰涩,仿佛拖着一车的 人物、情节,在跋涉沼泽地,朝前迈一步、挪一点,都是咬牙切齿的,有时,写着 写着,便犹豫了,想退却了,总觉得每天在电脑上敲出的字惨不忍睹。可动笔之前, 构想中的一些人物,着实地让我冲动,我硬是放下已经写了几万字的一部长篇,决 定转移战场,重起炉灶另开张。用一个多月时间,我一鼓作气地采访,四处奔波, 兴致盎然,尽量地补充素材。不知为什么,一旦安静下来,一字一句地开始了小说 创作,生活中那些鲜活的东西好像统统反水了,完全背叛了我,最初的冲动和激情 都一溜烟地跑了。我不知道,是因为题材的缘故,还是构思的局限?总之,这大半 年没有停歇的长篇写作,在心理上始终伴随着一种艰难与痛楚的感受。写得这样不 自信、不顺畅,好像还是第一次。 惟一庆幸的是,这次写长篇,我的胃似乎很帮忙,一直没痛过。可以说,这也 是写这部长篇的特别之处。以往,每次搞大东西,过于紧张,或写到累时,胃部常 常隐痛,印象最深的是写《郎平自传》,前前后后吃了八大盒养胃冲剂。那时候的 吃药,比吃饭还用心、还准时,以保证写作时身体安适。而2001年的大半年, 我以为胃的争气,是我又恢复了清早跳绳锻炼的缘故,还发明了午饭改吃酸奶、水 果,以保障下午仍有精力继续写作。 跳绳与吃酸奶,似乎确有成效。平静地过了炎热的夏天,长篇也写过大半,我 又遇到一个在商场颇有一番经历的女朋友,她极能表达,一些带有传奇色彩的人物、 事件,使我又冲动起来,白天不间断地写长篇,傍晚就去那位女朋友的奥菲斯采访、 听故事,一谈就是几个小时,她口若悬河,我听得津津乐道,经常忘了时间,十点、 十一点,她才打的回家,绕路送我到弄堂口,然后,又约定继续聊的时间。 那些日子,长篇在收尾,其实,精力已是强弩之末,但新的故事又刺激了我, 我像一根越拧越紧的发条,而不断加速、天天兴奋的假象,掩盖了“之末”的实况。 其实,实况是露出迹象的,就在那些“加速”的日子里,我一向干净的面容,莫名 其妙地发出满脸的“青春痘”,怎么都不肯消退。人最要脸面,一旦脸上长东西, 总有无颜见人的感觉,心情便懊丧。惟有长篇小说在顽强地、日复一日地走向尾声, 能使我暂时地放下“好看难看”的烦恼。再说,直到为长篇写完最后一个字,胃却 始终不痛,这实在让我欢欣鼓舞,满以为,已延续多年的胃的隐痛,兴许真被“跳 绳”与“酸奶”治住了?! 我已经想不起来,结束长篇初稿的那天,我给自己安排了怎样的“庆祝活动”? 如果是“想不起来”,一定没有特别的方式。有印象的是,在长篇接近尾声的时候, 有一阵,我发现离家很近的一爿小铺子在兜售出口转内销的各色毛衣,我散步走过 那里,几乎天天都要捎回一两件,狂买一通。所以,写完长篇,便没有了购物以犒 劳自己的欲望,只是稍稍喘口气,又再接再厉地开始了长篇的润色与修改。 可“再接再厉”刚开个头,安静了大半年的胃,像冬眠的动物突然苏醒过来, 蠢蠢欲动了。不知是哪一天,我的胃又隐隐作痛,我警觉地吃药,照例是养胃冲剂, 很按时地在饭前半小时喝下一大杯,这一次,还加了猴头菇片,希望尽快控制病灶。 痛归痛,长篇的修改没有停下,因为不觉得这一次的胃痛和以往有什么区别。以往 的经验一再告诉我,胃的隐痛没什么大不了,坚持服药,自会缓解。但那么多年的 经验偏偏失灵了,冲剂和药片都无济于事,有大半个月,隐痛不仅没减轻,反而逐 渐加重,有两个晚上,胃痛辐射到整个胸部,把我从深睡中痛醒。虽然,这种辐射 性的剧痛,只维持短短几分钟,但这样的痛,毕竟是过去所没有过的。有一天去作 协开会,胃痛又忍无可忍,我逢人便问:“有没有治胃痛的药?”有同事反问我: “你为什么不去找盛医生,她是华山医院的消化道专家,每星期二下午来我们作协 坐堂看病。”这天正巧是星期二。天助我也。 mpanel(1); 满脸慈祥的盛医生,一听病情,坚决地告诫我:“必须做胃镜,越快越好。” 我的第一个反应是:“都说做胃镜特别难受。”盛医生自信地说:“我给你做,保 证不难过。”有盛医生的保证,胃好像突然不痛了。俗话称,胃痛是“胃气痛”, 一个“气”字道出了胃病的根源,神与心是主宰生命的,“躁则苛疾起”啊,而我 的性格、我的生活,还有,我是追求完美的“A”型血,决定我必然是个典型的劳 碌命。所以,胃病非我莫属。 盛医生的保证,在我心理上发生的作用,竟然使我的胃舒服了两天两夜,我又 侥幸地以为没事了,给盛医生去电话,想取消做胃镜的约定。活了大半辈子,尽管 一路坎坷,走得歪歪扭扭,辛苦自然是不可言喻的,而一路支撑我的,是我皮实的 身体,吃苦耐劳不在话下,牛一样“吃的是草,挤的是奶”。听母亲说,生我的时 候,她奶水最好,在月子里,我就是胖嘟嘟、圆滚滚的,从小到大,我好像再也没 有过别的形象――“圆滚滚、胖嘟嘟”就是我的写照。小时候,我最羡慕那些身材 苗条的女孩,她们穿什么都匀称,还能穿掐腰的衬衫和大花大朵的连衣裙,好看得 像从图画里走下来的。当然,少女时代的羡慕藏到心底,而肩承着生活重担的我, 只想感恩母奶的好处,身体打好了底子,有资本了,仿佛取之不尽,足以抵抗生活 的曲折、工作的劳顿。我自信,我累不垮。胃稍稍舒服两天,又想着捱得过去就捱, 因此,再给盛医生去电话,磨磨叽叽、讨价还价。但盛医生的口气宛转又严肃: “我认为你不能再拖延了!” 那是周六的清早。前一夜,儿子说好陪我去做胃镜,让我醒来叫他,但看他睡 得酣实,我悄悄走了,临走,吃了四只芝麻汤团。 赶到医院挂号,第一个等在了胃镜室外。一位小护士开门放我进去时,惯例地 问一句:“空腹,没吃过东西吧?” 我含糊地回答:“吃了一点……” 小护士瞪起眼睛:“回去吧,下个星期再来!” 我傻眼了,转身进里屋找盛医生求助。里屋很暗,我几乎看不清盛医生的脸, 我只是委屈地辩白:“我不知道要空腹,我住在浦东很远……” 盛医生没有责备,口气仍是宛转又严肃:“吃了东西肯定不能做。这样吧,你 出去跑一跑,四个小时后再来,让东西消化了。” 大冷天的跑四个小时?!我有点不情愿。算了,回家,别做了。但我愣着不动。 盛医生见我为难,扭头对助手说:“这样吧,做做看。” 做做看?!这意味着我有可能要吃两遍苦头。但别无选择。 躺到手术台上,当一根细细的金属棍从喉咙直插胃部时,心跳、恶心、翻肠倒 肚。我立刻紧闭眼睛,只听见他们短促的对话: “看得清楚么?”盛医生急切地问。 “食物下去了。”助手回答。 “太及时了,太及时了,今天不做,不行了。”盛医生感叹。 “盛医生你看,这部位很硬。”助手好像发现了什么。 “多切几块。”盛医生叮嘱。 盛医生走到我身边,轻轻抚摸我的手:“陆星儿,再坚持一会儿,我们给你弄 仔细点。” 我的心被盛医生的手抚慰着,再难受也能坚持了,只要她的手别离开我。我第 一次感到这样虚弱,这样地需要抓住一只手。虽然,离婚后独自生活十多年,有太 多无助的时刻,可我没有这样强烈地渴望过另一只手的援助。好在,做胃镜的难受 只消几分钟。下了手术台,我坐到盛医生面前,看她埋头写病历,又听她自言自语 :“四只汤团竟然没什么影响,今天的决定太对了,今天的决定太对了,不能再拖 了。”从她的话语里我似乎听出了严重性,立刻问道:“盛医生,我的胃到底怎么 样?”我这时才感到不安与不祥。盛医生抬起头望着我,一脸慈祥:“你的胃大面 积溃疡,你是怎么忍的?真难为你了。” “怎么忍的?”一语中的的体谅,顿时触动了太多掩埋的心事,我鼻子一酸, 眼眶潮湿了。人在病中,是否格外脆弱一些呢。而许多年孤军奋战,其中的辛苦与 辛酸,我似乎习以为常,没想到被人一声体恤,深深打动了。能碰到这位善解人意 的女医生,并在吃了早饭仍及时地做成胃镜检查,这看似偶然、巧合,但我以为这 是天意,是一种冥冥的提醒,使我有了预感:我的病已严重到非治不可的地步了。 好在,胃镜室灯光很暗,盛医生没看出我的表情。 “这回,你要好好治病了。”盛医生语重心长地给我开药。 “我一定好好吃药。”我紧紧地接过药方,就像刚才做胃镜时紧紧抓住盛医生 的手。 取了药,走下窄小的楼梯,我在医院出口处迫不及待地买了一只一次性杯子, 马上吞下白色的小药片,好像刻不容缓。而盛医生这次开的药片,确实管用,以后 几天,我的胃犹如熄灭的火山没任何动静,我心里窃喜,仿佛吃了神药,我的胃一 定会转危为安的。 胃不痛,我便忘了做胃镜以后还得等待一份报告,每天仍继续着长篇的润色。 关于这部长篇,最特别的一点是,我怎么也想不出一个合适的书名,一直拖到完稿, 一位编辑看了初稿,她说,读了小说后的感受就是一个字:“痛。”我立刻拍板: 书名就是这个字了:《痛》!而一个“痛”字,似乎也道出了我在改定这部书稿的 同时所承受的一段特别的经历。 那经历,是从一张不期而然的“胃镜报告”开始的。 2002年元月24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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