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收获的喜悦 --- 无声的眼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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无声的眼泪 把长篇小说的打印稿一份交给百花出版社、一份给《收获》编辑部。做完这件 事,我仿佛一下子卸了千斤重担,心,轻松得像一片羽毛,想飞。 那就“飞”到杭州去吧。 中国作协的“创作之家”,在灵隐寺有一座玲珑小巧的四合院,黑瓦白墙掩映 在浓荫深处,像水墨画中的一处风景,确是疗养、写作的好地方。上海作协的领导 和朋友几次三番要我去杭州小住,我却一直找借口婉言推谢,其实,最主要的原因 就是不想中断长篇第一稿的修改,但又怕说出这理由遭众人好心地反对,在大家看 来,我目前的主要任务是治病和养病,而不是弄稿子。我一意孤行,还是按计划把 小说改了一稿,然后,心安理得、一身轻快地去杭州休养,每天去北高峰爬爬山, 去灵隐寺烧烧香,美不胜收啊。 说起来,我与杭州的“创作之家”,在创作上确有几分因缘。1992年夏天,我 就在杭州“创作之家”完成了长篇小说《精神科医生》的下半部。那部小说,在我 的创作中也是一部艰难之作,动笔之前,去一家精神病防治中心采访,和男男女女 有各种精神障碍的病人相处三个多月,反应这样一个陌生的世界,从构思情节到把 握人物,对我都是一种挑战。再加上那时候的我,调回上海不久,居无定所,借住 的小房子,冬天不见太阳,夏天不通风,所以,乘儿子暑假去了北京,我便计划去 “创作之家”把《精神科医生》一气呵成。其实,杭州的夏天比上海热,不是什么 避暑之地。而夏天的“创作之家”,因为没空调,几乎无人光顾。没人更好,我乘 虚而入,喜欢一个人安安静静地工作。那半个月,像在世外桃源,安静又省心,一 日三餐,饭来张口地被人照顾着。这样的生活,让我大有受宠若惊之感,在写作上 不敢有一点懈怠,只怕愧对了如此优越的条件,所以,每天起早贪黑,聚精会神、 汗流浃背地埋头写稿,紧赶慢赶,倒是颇有效率,平均一天总得有八九千字落到稿 纸上,才肯搁笔休息。记得,写完小说的最后一个字,累坏了身体,浑身不舒服, 还去了一趟医院。从医院出来,我坐不动公共汽车,就在医院门口上了一辆人力的 “黄包车”,让脚夫把我拉到北大荒一位知青朋友家,在她那里猛睡一觉,才渐渐 缓过气来。 每一部长篇的形成,都是呕心沥血的,都有掏空了自己的感觉,好像总得病一 场,小说才能画上句号。 写完《精神科医生》,由“创作之家”柯主任的妻子、女儿陪伴着游西湖,拍 照了,划船了,犒劳我半个多月写作的辛苦。而十年前的我还是身强力壮的,无论 是突击的辛苦,还是持久的辛苦,只需“猛睡一觉”或“犒劳一下”,精神和体力 的劳累都能很快缓解,烟消云散。那年从杭州回上海,捧着厚厚一摞写满字的稿纸 到家,我又生龙活虎了。 可岁月不饶人啊。整整十年过去,这次写完长篇小说后的“得病”,情况截然。 5月下旬,柯主任来上海看望我,诚恳地邀请:“来‘创作之家’住一阵,灵隐寺 空气好,风水好。” “今年一定去,还是夏天吧。”我欣然答应。确实,我最需要“空气好”和 “风水好”,也很想去灵隐寺烧烧香,不是求菩萨保佑,而是求静心、求清醒,然 后,才能有觉慧,自己保佑自己。 不知为什么,越活越宿命,愿意相信命运中有些东西是注定的、不可左右的, 是无法抵抗、无法回避的。但“宿命”不同于迷信。记得五六年前,一位台湾朋友 要来上海投资,并带来一个看面相、断风水的女人,朋友说,顺便请她给我们大家 看看相、算算命。我喜欢凑热闹,早早地等在花园饭店。台湾朋友下了飞机直奔饭 店,大家便团团坐下吃饭,饭桌上,我和那女人正好相对而坐,她定睛地看我一眼 就滔滔不绝地说起来: “你呀,看起来是个穿裙子的,其实,是穿裤子的。你是双人床单人睡。你活 得很辛苦,是那种眼泪当饭吃的女人。不过,你和观音有缘。去拜拜观音、敬敬蜡 烛。敬蜡烛的时候你会哭,痛痛快快地哭。” 这一番话,使举桌惊叹,我那位朋友赶紧声明:“我也是在机场刚认识她,绝 对没提你一个字!” 我心里很服气这个从台湾来的、素不相识的女人能把我的生活描述得如此生动、 准确。只是,有关和观音有缘的说法,我当时并不理解。我对佛教一无所知,顶多 肤浅地听说观音的大慈大悲,能救人出苦海。人生有苦有乐,我不以为自己经历的 那点苦,是“无边的苦海”,也不以为靠别人的拯救,就能摆脱“把眼泪当饭吃的” 的困境。所以,我没把那女人的建议当真。 mpanel(1); 这次去杭州,又住进与灵隐寺为邻的“创作之家”,我想定了,无论如何要安 排一天,要起个大早,从北高峰翻到灵隐寺,乘着游客还没进门的时候,独自地、 清静地、恭敬地向观音献上红蜡烛。 那是到杭州的第三天。天蒙蒙亮,我便起身踏上去北高峰的石阶。在登上888 级石阶的一处凉亭后,便迂回着折向灵隐寺,拿着香和蜡烛,等庙门一开,我第一 个跨进大雄宝殿,并直接拐到大佛后面的千手观音前叩首下跪。当我把头深深地埋 进自己摊开的手掌里,我的心好像没有缘由地酸楚了,顿时,泪如雨下。仿佛有一 片阵雨飘过,我只觉得,眼前是一片清新的雨珠;我只觉得,两只摊开的手掌温温 地湿透了。 真的,好久没有这样淋漓地、痛快地、无端地哭一场了。 我不知道自己哭了多久。当我从垫子上站起来的时候,两条腿有些麻,但心里 却说不出的舒畅,好像倒尽了积蓄太久的委屈,胸口突然空空的,却也旷达了。这 些年,不管遇到多难、多苦的事,我都隐忍,有时候也想哭,但就是挤不出眼泪。 也许,是太理智的缘故,我知道,哭也没用,眼泪帮不了我;也许,曾经沧海,要 哭的事太多,都哭不过来了,干脆不哭。但是,一个不会哭的女人,是可怕的。我 对自己的“不哭”和“不会哭”,常有隐约的担心。果然,可怕的事到底临头了。 我明白,这次得病的原因,和长久地“不哭”、“不会哭”是分不开的,还自以为 “能隐忍”是我的坚强、是我的优点。其实,“隐忍”给人的是一种假象,“隐忍” 不等于解决,“隐忍”的结果,只能是情绪的积郁和淤积。按中医的说法:不通则 痛。 今天,我终于哭了,哭得像个不经事的小女孩。我终于哭了,哭得淋漓尽致, 消除了“可怕”。当然,哭完之后,我立刻想到那个台湾女人,她的提醒和提示给 了我一种方式和一种氛围,让我恢复了想哭就哭的性情。我真得感谢她,并希望自 己能保持。 流泪同样是坚强。 2002年8月19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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