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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四章   那天上午,若斯・勒盖恩晚了一点,这很不正常。德康布雷低着头,用眼角扫了他 一眼,看见他匆匆来到,动作有力地把空箱子挂在梧桐树干上。那个色彩蓝得刺眼的箱 子被自命不凡地叫做“西北风”二号。德康布雷想,这个水手是不是脑子有毛病。他很 想知道那个家伙是不是也这样给自己所有的东西取名字,他的椅子和桌子是不是也有名 字。然后,他看见若斯用他装卸工般的大手把沉重的台子转过来,轻巧地放在人行道上, 就像那是一只鸟。他有力地跨了一步,走到上面,就像登船一样,从粗布短工作服里掏 出一些纸张。三十来个人在乖乖地等着,其中有丽丝贝特,她双手叉腰,忠诚地坚守在 岗位上。   丽丝贝特在他家住3 号房间,她以房东的身份,帮助他管理这个地下膳食小公寓。   她的帮助是毫不犹豫、卓有成效、不可替代的。德康布雷天天提心吊胆,生怕有人 偷了他可爱的丽丝贝特。这种事完全有可能发生。丽丝贝特身材高大,身体丰满,皮肤 黝黑,大老远就看得见,所以,没办法把她藏起来,不让别人看到。况且,丽丝贝特又 不是一个小心谨慎的人,她说话大声,对于什么都要大发议论。最要命的是她的微笑。   幸亏,她不经常笑,否则,会引起人们无法压抑的欲望,投入她的怀抱,把头埋在 她丰满的胸脯前,跟她一起共度余生。丽丝贝特今年32岁,总有一天,他会失去她的。   这会儿,丽丝贝特正在大声地跟那个广告宣读员说话。   “你今天开工得晚了,若斯。”她挺着腰,对着他仰起头。   “我知道,丽丝贝特。”若斯气喘吁吁地答道,“是咖啡渣惹的祸。”   丽丝贝特12岁才离开底特律的黑人居住区,一到法国的首都便投身于妓院,14年来, 她在盖泰路上学会了法语,后来,由于各种原因,那一片的所有脱衣舞厅都不要她了。   她在广场的长凳上睡了六天,一个寒冷的雨夜,德康布雷决定去找她。他在那座旧 公寓里租了四间房,有一间空着,他要她住在那里。丽丝贝特同意了,一进门就脱光了 衣服,躺在地毯上,双手枕在脖子后,眼睛看着天花板,等待老人动手。“你误会了。”   德康布雷嗫嚅着,把衣服递给她。“我没有别的东西回报你。”丽丝贝特回答说。   她坐了起来,交叉着大腿。“我在这里忙得不可开交,”德康布雷盯着地毯,说, “要搞卫生,要给房客提供午餐,要采购,还要提供其他服务。帮我一把,我免费把房 间给你住。”   丽丝贝特露出了微笑,德康布雷差点要扑到她的怀里。但他觉得自己已经老了,并 且认为这个女人有权得到休息。丽丝贝特得到了休息:她在那里住了六年,他一次都没 有侵犯她。丽丝贝特恢复了体力,德康布雷发誓要让这种状况持续下去。   开始念广告了,广告一则一则念下去。德康布雷发现自己错过了开头,那个布列塔 尼人已经念到第5 则广告了。这是广告的体系。人们记住自己所感兴趣的广告的号码, 然后对若斯说:“谈谈‘相关的’细节。”德康布雷心想,这些家伙是从哪儿学会这一 警察用语的。   “五,”若斯宣读道,“出售一窝小猫,有白有红,三只公的,两只母的;六,请 在36号对面整夜用鼓演奏其野蛮音乐的人停止演奏。有些人被吵得无法睡觉;七,可做 所有高级木工活,翻新旧家具,质量有保证,搬走或安放在家中;八,法国电力公司和 煤气公司去死吧!九,这种杀虫药简直是开玩笑。家里的蟑螂和以前一样多,浪费了你 600 法郎;十,我爱你,艾莱娜。我今晚在‘跳舞的猫’酒吧等你。署名是贝尔纳;十 一,天仍然又潮又热,像是夏天,而现在已经是9 月;十二,广场的肉铺里:昨天的肉 不新鲜,这个星期已经是第三次这样了;十三,让- 克里斯多夫,回来吧!十四,警察 跟坏蛋无异,跟混蛋一样;十五,出售自家院子里种的苹果和梨,很甜,汁很多。” mpanel(1);   德康布雷扫了丽丝贝特一眼,她正在笔记本上写下15这个数字。自从若斯宣读广告 以来,他们已经找到了许多非常不错价格又不高的东西,寄宿者用来做晚餐是最好不过 了。他把一张白纸夹到书页中,手里拿着铅笔,等待着。几个星期以来,也许是三个星 期,若斯宣读了一些粗鲁的文字,他对这些文字并没有感到惊讶,觉得跟出售苹果或汽 车的消息没有什么区别。那些非同寻常、微妙而荒谬或带着威胁性的文字,现在似乎不 断地出现在早上的广告中。从前天晚上开始,德康布雷决定仔细地把它们记录下来。他 的铅笔只有四厘米长,他把它整支藏在手心。   若斯停了一会儿,马上要报天气了。他上台之后,便仰着头,观察了一下天空,现 在,他开始预报,然后,又补报海洋天气,这对聚集在他周围的人来说是完全没用的, 但没有一个人,包括丽丝贝特,对他说可以省掉这一项。人们还是听着,就像在教堂里 一样。   “9 月里的阴沉天气,”若斯抬头看着天空,说,“下午一点以前,天不会放晴, 不过晚上天气不错,如果你想出去,这没问题,不过,还是要披上一件羊毛背心,凉风 习习。海洋天气,大西洋,今天的整体情况和变化:爱尔兰东西部高压为1030,由于海 脊的原因,在芒什海峡有所增强。费尼斯泰尔海岬地区,从东到东北,北5 ~6 ,南6 ~7 。由于自西向西北的海流,当地海浪颇大。”   德康布雷知道播报海洋天气预报需要一段时间,他翻到前面几页,重读几天前所记 录的两则广告:   德康布雷皱了皱眉头,在记忆中搜索着。他相信这些文字是一段引言,他有一天, 有一次,在什么地方读到过。哪里?什么时候?他又接着读下一段,是昨天晚上的:   小动物多得不计其数,是从垃圾中出来的,比如说臭虫、苍蝇、青蛙、蟾蜍、虫、 老鼠等等,这种现象证明腐烂严重,空气中弥漫着地面的潮气。   若斯已经读到了最后一个句子末尾:“地面的潮气”。德康布雷认为这些文字选自 17世纪的文章,但不敢肯定。   引自一个疯子,一个妄想狂的话,这种可能性最大。或者是某个学究写的,要么就 是一个无能之辈,试图通过散布一些不知所云的东西,来建立自己的权力,并扬扬得意 地以为高出普通人一头,强迫街上的人去琢磨他极其没有文化的东西。此人也许现在就 在现场,混在那一小群人当中,想欣赏众人惊讶的表情。这些深奥的文字让若斯读得结 结巴巴,也让大家大为震惊。   德康布雷用铅笔敲打着纸张。即便是从这个角度看,他觉得作者的意图和身份仍很 模糊。昨天晚上的第14条广告也是如此:“纳粹帮,我操你妈的。”这类话听到过多次, 作者的愤怒有多清晰,多简明,学究过于雕琢的文字就有多晦涩,无法弄清其意。他要 再收集一些才能弄明白,他得每天早上都听。也许这正是作者的目的:每天都把听众钓 住。   难懂的海洋预报播送完了,若斯继续他的陈词滥调。他的声音很响,能一直传到十 字路口。他刚刚读完一个栏目“环球七日”,在这个栏目中,他以自己的方式来解说当 天的国际新闻。德康布雷听清了最后几个句子:在某某国,没有人敢开玩笑,大家都不 露声色。那里仍在实行专制统治;在非洲,情况不妙,今天跟昨天一样,明天再处理问 题不大,因为没有人为他们动一动屁股。他现在开始念第16条广告,出售一个电动弹子 台的电动装置,是1965年铸造的,上面缀有一个裸着乳房的女人,保存完好。德康布雷 捏紧铅笔等待着,似乎有点紧张。那条广告来了,“我爱你,我卖东西,我操你,我买 东西”混在一起,非常难分辨。德康布雷相信自己看见若斯在念之前犹豫了一下,他在 想,若斯是否也发现了那个不速之客?   “十九,”若斯念道,“当蛇、蝙蝠、獾和生活在地下深处的动物成群地出动,放 弃它们的自然习惯,来到旷野;当果树、植物和蔬菜开始腐烂并且爬满了虫……”   德康布雷很快奋笔疾书起来。还是那些小动物的事,关于那些肮脏的小动物的老故 事。他把全文重新读了一遍,沉思着。这时,若斯已经准备结束,并按惯例在结束之前 朗读一篇“法国历史之页”,根据时间顺序概述昔日的海难事件。也许这个勒盖恩曾经 遭遇过海难,也许那条船就叫做“西北风”号。那时,这个布列塔尼人的脑子里一定进 水了,就像那艘破船一样。这个步伐健康、果断的男人,内心已经失常,拼命地抓着往 事,就像抓住失控的浮筒一样。这么说,一切都像他一样,他的步伐不健康,也不果断。   “孔布雷城,”若斯宣读道,“1883年9 月15日。法国汽船,1400吨。从敦刻尔克 到洛里翁,运着铁轨。在古阿克触礁。锅炉爆炸,一个乘客被炸死。21名船员得救。”   若斯用不着示意,他忠实的听众就会自动散去。谁都知道他的广告宣读以海难故事 而告终。大家都在等待这个故事,以至于有些人习惯了以悲剧的结局打赌,“全部得救”、 “全部遇难”或“一半死一半活”,最后在对面的咖啡馆或办公室里结账。若斯不怎么 喜欢用悲剧来赚钱,但他也知道生命就是这样在残骸中复活的,确实是这样。   他跳下台子,遇到了德康布雷的目光。德康布雷正把书收起来。若斯好像不知道他 来听广告。那个虚伪的老头,让人讨厌的老头,不愿意承认一个贫穷的布列塔尼渔夫替 他解了闷。要是德康布雷知道他在早晨的广告中发现了什么就好了!“艾尔韦・德康布 雷自己制造花边小布巾。艾尔韦・德康布雷是个鸡奸者。”若斯犹豫片刻,便把这条广 告分到垃圾一堆里去了。现在,有两个人,也许三个人,加上丽丝贝特,知道德康布雷 偷偷地在制作花边小布巾。从某种程度上来说,这一消息使德康布雷显得不那么讨厌了。   也许是因为在很多年中,他看见自己的父亲在夜晚修补渔网,一补就是好几个小时。   若斯收起废广告,扛起箱子,达马斯帮他把箱子放回到店铺后间。咖啡已经煮热了, 并且准备好了两个杯子,每天上午读完广告后都这样。   “第19个广告我一点都不懂,”达马斯坐在一张高高的圆凳上,说,“蛇的故事。   那个句子好像都没有完。”   达马斯是个年轻人,身体结实,甚至还挺英俊。他为人坦诚,但不够机灵。眼神总 有一种麻木,所以目光总是那么迷茫。他太温柔了,或者说太蠢了,若斯说不清究竟是 温柔还是蠢。达马斯的目光总是那么游移不定,从来不盯着什么东西看,哪怕跟人说话 的时候也那样。它飘着,棉花般软绵绵的,很谨慎,又像是一团雾,虚无飘渺,难以抓 住。   “一个有毛病的人。”若斯说,“别追根究底了。”   “我没有追根究底。”达马斯说。   “哎,你听了我的气象预报了吗?”   “听了。”   “你听见我说夏天已经结束了吗?你不觉得你会因此而着凉吗?”   达马斯穿着一条短运动裤,上身穿一件布背心,里面没有内衣。   “行了,”他看了看自己,“我穿就是了。”   “你显示自己的肌肉有什么用?”   达马斯端起咖啡一口喝光。   “这里可不是卖花边小布巾的商店,”他回答说,“而是达马斯的商店。我卖滑雪 板、雪橇、滑轮、滑板和越野汽车。”说着,他指了指自己的上身,又补充了一句, “这对商店来说是个好广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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