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病后杂谈之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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病后杂谈之余 ――关于“舒愤懑” 一   我常说明朝永乐皇帝的凶残,远在张献忠之上,是受了宋端仪的《立斋闲录》 〔2〕的影响的。那时我还是满洲治下的一个拖着辫子的十四五岁的少年,但已经 看过记载张献忠怎样屠杀蜀人的《蜀碧》,痛恨着这“流贼”的凶残。后来又偶然 在破书堆里发见了一本不全的《立斋闲录》,还是明抄本,我就在那书上看见了永 乐的上谕,于是我的憎恨就移到永乐身上去了。   那时我毫无什么历史知识,这憎恨转移的原因是极简单的,只以为流贼尚可, 皇帝却不该,还是“礼不下庶人”〔3〕的传统思想。至于《立斋闲录》,好像是 一部少见的书,作者是明人,而明朝已有抄本,那刻本之少就可想。记得《汇刻书 目》〔4〕说是在明代的一部什么丛书中,但这丛书我至今没有见;清《四库全书 总目提要》将它放在“存目”里,那么,《四库全书》里也是没有的,我家并不是 藏书家,我真不解怎么会有这明抄本。这书我一直保存着,直到十多年前,因为肚 子饿得慌了,才和别的两本明抄和一部明刻的《宫闺秘典》〔5〕去卖给以藏书家 和学者出名的傅某〔6〕,他使我跑了三四趟之后,才说一总给我八块钱,我赌气 不卖,抱回来了,又藏在北平的寓里;但久已没有人照管,不知道现在究竟怎样了。   那一本书,还是四十年前看的,对于永乐的憎恨虽然还在,书的内容却早已模 模胡胡,所以在前几天写《病后杂谈》时,举不出一句永乐上谕的实例。我也很想 看一看《永乐实录》〔7〕,但在上海又如何能够;来青阁有残本在寄售,十本, 实价却是一百六十元,也决不是我辈书架上的书。又是一个偶然:昨天在《安徽丛 书》〔8〕第三集中看见了清俞正燮(1775―1840)《癸巳类稿》〔9〕 的改定本,那《除乐户丐户籍及女乐考附古事》里,却引有永乐皇帝的上谕,是根 据王世贞《合艹州史料》〔10〕中的《南京法司所记》的,虽然不多,又未必是 精粹,但也足够“略见一斑”,和献忠流贼的作品相比较了。摘录于下――   “永乐十一年正月十一日,教坊司于右顺门口奏:齐泰〔11〕姊及外甥媳妇, 又黄子澄妹四个妇人,每一日一夜,二十余条汉子看守着,年少的都有身孕,除生 子令做小龟子,又有三岁女子,奏请圣旨。奉钦依:由他。不的到长大便是个淫贱 材儿?”   “铁铉妻杨氏年三十五,送教坊司;茅大芳妻张氏年五十六,送教坊司。张氏 病故,教坊司安政于奉天门奏。奉圣旨:分付上元县抬出门去,着狗吃了!钦此!”   君臣之间的问答,竟是这等口吻,不见旧记,恐怕是万想不到的罢。但其实, 这也仅仅是一时的一例。自有历史以来,中国人是一向被同族和异族屠戮,奴隶, 敲掠,刑辱,压迫下来的,非人类所能忍受的楚毒,也都身受过,每一考查,真教 人觉得不像活在人间。俞正燮看过野史,正是一个因此觉得义愤填膺的人,所以他 在记载清朝的解放惰民丐户,罢教坊,停女乐〔12〕的故事之后,作一结语道― ―“自三代至明,惟宇文周武帝,唐高祖,后晋高祖,金,元,及明景帝,于法宽 假之,而尚存其旧。余皆视为固然。本朝尽去其籍,而天地为之廓清矣。汉儒歌颂 朝廷功德,自云‘舒愤懑’〔13〕,除乐户之事,诚可云舒愤懑者:故列古语琐 事之实,有关因革者如此。” mpanel(1);   这一段结语,有两事使我吃惊。第一事,是宽假奴隶的皇帝中,汉人居很少数。 但我疑心俞正燮还是考之未详,例如金元,是并非厚待奴隶的,只因那时连中国的 蓄奴的主人也成了奴隶,从征服者看来,并无高下,即所谓“一视同仁”,于是就 好像对于先前的奴隶加以宽假了。第二事,就是这自有历史以来的虐政,竟必待满 洲的清才来廓清,使考史的儒生,为之拍案称快,自比于汉儒的“舒愤懑”――就 是明末清初的才子们之所谓“不亦快哉!”〔14〕然而解放乐户却是真的,但又 并未“廓清”,例如绍兴的惰民,直到民国革命之初,他们还是不与良民通婚,去 给大户服役,不过已有报酬,这一点,恐怕是和解放之前大不相同的了。革命之后, 我久不回到绍兴去了,不知道他们怎样,推想起来,大约和三十年前是不会有什么 两样的。 二   但俞正燮的歌颂清朝功德,却不能不说是当然的事。他生于乾隆四十年,到他 壮年以至晚年的时候,・文・字・狱・的・血・迹・已・经・消・失,满洲人的凶 焰已经缓和,・愚・民・政・策・早・已・集・了・大・成,・剩・下・的・就・ 只・有“・功・德”・了。那时的禁书,我想他都未必看见。现在不说别的,单看 雍正乾隆两朝的对于中国人著作的手段,就足够令人惊心动魄。・全・毁,・抽・ 毁,・剜・去・之・类・也・且・不・说,最阴险的是删改了古书的内容。乾隆朝 的纂修《四库全书》,是许多人颂为一代之盛业的,但他们却不但捣乱了古书的格 式,还修改了古人的文章;不但藏之内廷,还颁之文风较盛之处,使天下士子阅读, ・永・不・会・觉・得・我・们・中・国・的・作・者・里・面,・也・曾・经・ 有・过・很・有・些・骨・气・的・人。(这两句,奉官命改为“永远看不出底细 来。”)   嘉庆道光以来,珍重宋元版本的风气逐渐旺盛,也没有悟出乾隆皇帝的“圣虑”, 影宋元本或校宋元本的书籍很有些出版了,这就使那时的阴谋露了马脚。最初启示 了我的是《琳琅秘室丛书》里的两部《茅亭客话》〔15〕,一是校宋本,一是四 库本,同是一种书,而两本的文章却常有不同,而且一定是关于“华夷”的处所。 这一定是四库本删改了的;现在连影宋本的《茅亭客话》也已出版,更足据为铁证, 不过倘不和四库本对读,也无从知道那时的阴谋。《琳琅秘室丛书》我是在图书馆 里看的,自己没有,现在去买起来又嫌太贵,因此也举不出实例来。但还有比较容 易的法子在。   新近陆续出版的《四部丛刊续编》〔16〕自然应该说是一部新的古董书,但 其中却保存着满清暗杀中国著作的案卷。例如宋洪迈的《容斋随笔》至《五笔》 〔17〕是影宋刊本和明活字本,据张元济〔18〕跋,其中有三条就为清代刻本 中所没有。所删的是怎样内容的文章呢?为惜纸墨计,现在只摘录一条《容斋三笔》 卷三里的《北狄俘虏之苦》在这里――“元魏破江陵,尽以所俘士民为奴,无分贵 贱,盖北方夷俗皆然也。自靖康之后,陷于金虏者,帝子王孙,官门仕族之家,尽 没为奴婢,使供作务。每人一月支稗子五斗,令自舂为米,得一斗八升,用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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