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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罗莎在警员的协助下找到当地的教会学校。“你要我的应该是圣安洁拉女中,” 他告诉她。“在红绿灯左转,下个路口再左转。路边的大型红砖建筑。一定看 得到的。那是本地硕果仅存的雄伟建筑。” 那栋壮观的维多利亚风格建筑与周围的简陋房舍相较,有如鹤立鸡群,允称为 教育界的纪念馆,现代的水泥校舍无法与其相提并论。罗莎走入校门时,心中萌生 似曾相识之感,因为她很熟悉这种教会学校。环视着教室内的课桌椅、黑板、书架、 穿着整齐制服的女生正专心上课。一个安静的学习环境,家长可以借着威胁要将孩 子转学及拒缴学费,来掌控学校的教学方针。只要家长有此权力,校规便干篇一律: 勤教严管、成绩辉煌。有栋建筑显然是图书馆,她由一扇窗户往内探视。怪不得吉 宛会坚持将女儿送到这里来受教育。罗莎敢打赌,林园综合中学一定全是放牛班, 只教英文、历史、地理,拼音根本无人闻问,法文则是课外社团活动,拉丁文连听 都没听过,科学则只是闲聊时谈起温室效应…… “我能效劳吗?” 她笑着回头。“希望如此。” 一名五十开外的干练妇人站在一间挂着秘书牌子的房间门口。“你是来替孩子 探视未来的求学环境?” “我倒希望我是。这学校很雅致。我还没有孩子,”她向那满脸疑惑的妇人解 释。 “既然如此,有需要我效劳的地方吗?” 罗莎拿出一张名片。“罗莎琳・蕾伊,”她自我介绍。 “我能否和校长谈谈?” “现在?”那妇人满脸诧异。 “是的,如果她有空。没空的话,先约个时间我下次再来也无妨。” 妇人拿起名片专注地看了许久。 “可否先请教―下,你想谈些什么?” 罗莎耸耸肩。“关于贵校,以及曾就读贵校学生的基本资料。” “莫非你就是写《穿过镜子》的那位罗莎琳・蕾伊?” 罗莎点点头。《穿过镜子》,她甫出版的得意杰作,相当畅销,口碑也极佳。 这本书是研究几世纪来对美女审美观的转变,她如今有点想不透当初怎么有这 股精力完成此书。有爱就不怕苦吧,她想,因为这个主题很令她着迷。 “我拜读过大作了,”妇人笑着说。“我对你的那些结论都难以苟同,不过你 所提出来的观点相当发人深省。你的文笔很洗练,不过这一点我想你早有自知之明。” mpanel(1); 罗莎笑了。她立刻对这妇人萌生好感。 “你倒很坦白。” 那妇人看了看表。“到我办公室坐一下吧。半小时后我必须见几个学生家长。 在此之前,我很乐于先提供你一些基本资料。这边请。“她将秘书室的门打开, 带着罗莎一路走入另一间相连的办公室。”请坐。咖啡?“ “麻烦你了。”罗莎坐在她指示的那张椅子内,看她忙着张罗咖啡壶与杯子。 “你就是校长?” “是的。” “在我那一代,教会学校的校长都是修女。” “那么说你也是教会女中毕业的。我刚才就在猜你可能是。加奶精?” “咖啡就好,不加糖。” 那妇人端了杯热腾腾的咖啡到罗莎面前的桌上,坐在她对面。“事实上我的确 是个修女。布里吉修女。很早以前我们便取消了穿神职人员制服的习惯,那使我们 觉得和社会大众之间筑起一道藩篱。”她笑了笑。“我也不知道神职人员的制服到 底有何不对劲,社会大众就是会对你敬而远之。我想他们可能觉得在神职人员面前 必须谨言慎行吧。这令人吃不消。与他们聊天时,都会变成在唱高调。” 罗莎跷起腿,轻松地坐在椅子上。她没察觉自己心情的放松,不过她的眼神已 自然流露。她眼中散放着开朗与幽默,一年前她的个性即是如此。如今,她所能表 现的只剩痛苦。“或许是良心不安吧,”她说。“我们必须字斟句酌,以免受到谴 责。”她轻暇一口咖啡。“你怎么会觉得我像是教会女中出身的?” “你的外表。你看来像个离经叛道的叛逆女孩。我猜你不是犹太教就是天主教 的叛徒。新教的包袱比较容易抛弃,他们的要求通常比较不那么严苛。” “事实上,我在写《穿过镜子》时,一点都不离经叛道,”罗莎温和地说。 “我当时仍然是个虔诚的天主教徒。” 布里吉修女听得出她口气中的愤世嫉俗。“不过如今已经不是了?” “不是了。我的上帝已经死了。”她望着布里吉修女谅解的神情,淡然一笑。 “你读过那则报导了,我想。我没想到你也会看那些社会新闻。” “我是个教育家,亲爱的。在我们这里,无论是地方小报或广告传单我们都读 得津津有味。”她并未将眼光移开,或表现出尴尬的神情,这令罗莎觉得很窝心。 “没错,我读过关于你的那篇报导,换成是我,也会因而弃绝上帝的。也真是 太残酷了。” 罗莎点点头。 “如果我没记错,”她再回头谈起她的书,“宗教在我书中只 占一章的篇幅。你怎么会难以认同我的结论?” “它们都是推衍自同一个前题。因为我无法认同那个前题,所以也无法接受那 些结论。” 罗莎深锁双眉。“是哪个前题?” “美丽是肤浅的。” 罗莎诧异不已。“你不以为然?” “没错,我不认为那放诸四海皆准。” “你真令我跌破眼镜。亏你还是个修女2 ” “身为修女与此无关。我很通达世俗人情。” 这倒与奥莉芙不谋而合。“你真的认为外表美丽的人也有内在美?这一点我歉 难苟同。照你这么说,外表丑陋的人,内心也很丑恶了。” “你这个推论就不是我的看法了,‘亲爱的。”布里吉修女委婉地说。“我只 对’美丽只是外在美‘这一点提出质疑。”她抚摩着手中的咖啡杯。“当然,这种 想法很能安抚人心――那表示我们可以觉得自己很好――然而,美丽就如财富,是 一种道德上的本钱。富人可以乐善好施,急公好义,这一点穷人就做不到。当你连 下一餐都仍无着落时,实在无暇去顾及仁义道德的问题。”她苦笑了一下。“只有 在你自甘安贫乐道时,贫穷才能提升人的精神境界。” “这一点我不反对,可是我看不出美丽与财富有何关联。” “美丽可以使你免于因孤寂或受排斥而产生的负面情绪。外表美丽的人总是占 尽先机――他们一向有利得多。这一点你自己在书中也曾提起――所以他们比较不 会怨天尤人,不会嫉妒,也不会因为别人有但自己没有而生垂涎之心。他们反倒总 是别人艳羡的对象,而不是觊觎他人的人。”她耸耸肩。 “难免会有例外――你 书中所提的那些――不过,依我的经验,如果一个人外表很迷人,这种魅力可以深 入内在。你可以争论到底是先有内在美还是先有外在美,不过通常是秀外慧中,内 外皆美。” “所以如果一个人有钱又美丽,则可以荣登圣殿了?”罗莎语带讥讽地问。 “这种观念对基督徒而言未免太激进了一些?我认为耶酥基督所宣扬的教义与 此刚好背道而驰。圣经上好像有提到,让富人进天堂,比让骆驼穿过针眼还难。” 布里吉修女不以为意地笑了笑。“你读过的那所教会学校显然将你教育得很出 色。”她心不在焉地搅动着咖啡。“没错,耶既是说过这种话,不过,我想如果你 看这句话的上下文,就可以证明我的论点,而不是推翻我的说法。或许你还记得, 一个富有的年轻人问耶稣,要如何才能得到永生。耶酥回答:谨守十诫。那年轻人 说:我从小就信守十诫,还有什么是我可以做的?耶稣说,如果你想十全十美―― 我强调,是十全十美――就将你所有的家产变卖,捐赠给穷人,然后跟随我。那年 轻人懊恼地离开了,因为他家财万贯,舍不得变卖。这时耶稣才说:富人要进天堂, 比让骆驼穿过针眼还难。所以,耶稣说的是十全十美,而不只是善良。我设身处地 替那年轻人想,要将他的家产变卖,意味着卖掉他的房地与生意,也要放弃他的佃 农与员工,所以难免会陷入道德上的两难。不过我认为耶稣的用意是说:到目前为 止你一直是个好人,不过若真要试炼你能好到何种境界,便得弃富就穷。要成为完 人,就得跟随我,而且在穷得必须靠偷窃与诈骗才能活命时,仍能谨守十诫。那是 个不可能企及的目标。”她喝了口咖啡。“当然,或许我错了。”她眨了眨眼。 “我不想和你抬杠,”罗莎直言不讳地说。“与你辩论教义我恐怕是班门弄斧。 不过我认为你刚才说美丽是一种道德资产的论点,恐怕很难站得住脚。因美丽 造成的虚荣与自负这些缺失又该怎么说?还有,你要如何解释我们身边就有很多善 良的人,长得一点都不美?“ 布里吉修女再度开朗地畅笑出声。“你一直曲解我的说法。我不曾说过若想要 善良就必须美丽。我只是与你讨论你所宣扬的‘美丽的人不善良’这个论点。依我 的观察,大部分外表美丽的人都很善良。虽然这点很容易又引起争议,不过我还是 要说,他们比较有善良的本钱。” “那又回到我刚才的问题了。难道说长得丑的通常都不善良了?” “那倒未必,就像我们不能说穷人都是邪恶的。那只是表示他们面临的试炼比 较严苛。”她将头偏向一边。“就以奥莉芜与琥珀为例吧。我知道你就是为此而来 找我的。琥珀一生如意顺利。她是我见过最可爱的女孩,而且真的是秀外慧中,人 见人爱。奥莉芙则孤僻没有人缘。她一无是处。她贪婪、狡诈,而且常常很残酷。 我觉得很难喜欢她。“ 罗莎无意隐瞒她对这个话题的兴趣。反正,她们从一开始聊的主题也都在这上 头打转。“这么说来,你自己也和她一样在接受试炼。你是否失败了?难道要喜欢 她真的难如登天吗?” “一开始很难,在琥珀也入学后情况才稍有改善。奥莉芙最值得嘉许的美德就 是与妹妹相亲相爱,而且是毫无保留又无私无我的姊妹情深。实在很感人。她呵护 琥珀就如母鸡在照顾小鸡,为了琥珀常会不在乎自己的利益。我没见过姊妹间感情 如此深挚的。” “那她为什么要杀她?” “是啊,到底是为了什么?也该是深究这个问题的时候了。”布里吉修女不耐 烦地以手指头在桌面敲打着。“我曾试着去探望她,不过她什么也不说,我惟一能 想出的解释就是她爱得太深,由爱生恨后的恨意也格外强烈。你去见过奥莉芙了吧?” 罗莎点点头。 “你对她有何看法?” “她很聪明。” “没错。如果前任校长可以说服她母亲,让她了解奥莉芙读大学的好处,她原 本有机会可以继续深造的。那时候我还只是个刚出道的老师。”她叹了口气。“不 过马丁太太的个性很坚决,奥莉芙也对她百依百顺,校方根本没办法让她回心转意。 两个女孩一起毕业,奥莉芙成绩优异,琥珀则只是勉强及格。“她又叹了口气。 “可怜的奥莉芙。她后来应该是到超市当收银员了,琥珀则好像是想学美发。” “哪一家超市?” “市中心大街上的那家派狄超市。超市几年前就倒闭了。如今改成酒的专卖店。” “凶案发生时,她是在当地的道林顿区社会福利处任职,对吧?” “没错,我相信她表现相当出色。当然,是她母亲逼她去的。”布里吉修女回 忆了半晌。“真可笑,凶案前一个星期左右我曾无意问碰见奥莉芙。我看见她很高 兴,她看上去――”她停顿片刻, “很快乐。是的,我想用快乐来形容应该相当 贴切。” 罗莎没有接口,自顾思索。这件事有太多令人费解之处。“她和她母亲相处得 融洽吗?” “我不知道。印象中一直觉得她和父亲比较亲。当然,一家之主是马丁太太。 家中重大决定都是由她做最后裁决。她一向盛气凌人,不过我不记得奥莉英曾 顶撞过她。马丁太太是个很难沟通的女人。总是谨言慎行。她说话时总是字斟句酌, 似乎深恐不小心说出真心话。“她摇摇头。”我一直无法得悉,她伯说出来的真心 话会是什么。“ 隔壁办公室传来敲门声,有个女人探头进来。“巴克夫妇在等你,修女。你可 以接见他们了吗?” “再等两分钟,贝蒂。”她朝罗莎笑一笑。 “真抱歉,我恐怕也没能帮上什 么忙。奥莉芙在本校就读时有一个朋友,和你我所谓的朋友可能不大一样,只是个 和她比较谈得来的女孩。她的夫家姓怀特――泽乐婷・怀特――目前住在武陵村, 在本地北部约十里处。如果她愿意与你谈,我相信她能告诉你的一定比我多。她住 的那栋房子叫橡树园。” 罗莎将这些都记在笔记本中。“我怎么总觉得你好像知道我会来?” “我上次去探视奥莉芙时,她将你的信拿给我看。” 罗莎起身,收拾妥手提袋与公事包。她若有所思地告诉布里吉修女, “或许 到头来我只能写出一本血腥残暴的作品。” “我看不见得。” “我也不这么认为。”她在门口停下来。“很高兴见到你。” “有空再来找我,”布里吉修女说, “我很想知道你进行得如何。” 罗莎点点头。“这案子是她做的,这一点应该毋庸置疑?” “那我就不得而知了,”布里吉修女缓缓地说。“当然,我也曾怀疑过。整件 事都太令人震惊,很难接受。”她似乎有了结论。“小心点,亲爱的。有一点能确 定的是,奥莉芙不管说什么几乎都会撒谎。” 罗莎将剪报上那位逮捕奥莉芙的警官名字抄下来,在回伦敦途中,顺道至警察 局询问。“我想找一位雷克斯里誓官,”她问柜台后一位年轻的警员,“他在一九 八七年时派驻在这个警局。他仍然在此任职吗?” 那警员摇摇头。“离职了,一年……一年半前走的。”他手肘靠在柜台上,带 着欣赏的眼光望着她。“我可以取代他吗?” 她的嘴唇不由自主地绷紧了些。“能不能告诉我他的下落?” “没问题。他在温席拉街开了一家餐厅。住在餐厅楼上。” “温席拉街要怎么走?” “这个嘛……”他若有所思地抚摩着下巴。“最简便的”方法就是等半小时我 交班后带你去。“ 她笑了出来。“你的女朋友会怎么说?” “保证会念个没完。她的舌头利得像链锯。”他眨眨眼。“如果你不告诉她, 我也不会透露。” “对不起,帅哥。我老公管我管得很紧。他最痛恨的就是警察和小白脸。”撤 个小谎比较容易脱身。 他笑了笑。“在车站向左转,再往前一里靠左边那条就是温席拉街。街角有一 间已闲置的店面,隔壁就是霍克斯里警官开的餐厅。店名叫‘盗猎人’。”他用铅 笔在桌面敲打着。“你打算在他的餐厅用餐?” “不,”她说,“纯粹公事。我不打算待太久。” 他嘉许地点点头。“算你聪明。霍克斯里誓官的厨艺实在不怎么样。他还是继 续当警察比较好。” 她要到伦敦,途中一定得经过那家餐厅。她很不情愿地停在餐厅前空荡荡的停 车场,走出车外。她已经疲惫不堪了,原本不打算当天就和霍克斯里晤谈的,而且 那位年轻警员的挑逗也令她沮丧,因为她的心已如槁木死灰。 盗猎人餐厅是栋相当迷人的建筑,就在路旁,前方有座停车场。橡木制的门两 旁有外凸的窗户,上头长满了含苞待放的紫藤花。这栋建筑与圣安洁拉女中一样, 和邻近的建筑相较之下显得格格不入。两侧的商店都已人去楼空,窗户成为广告海 报的布告板,两栋建筑遥遥相望,但与中间的餐厅一对照,就显得黯然无光。更糟 的是其中一栋建筑的屋主将房子加盖了两层,它灰脏的水泥墙壁在餐厅的砖瓦屋顶 烘托下,更是奇丑无比。屋顶的紫藤花显然曾被区隔成两方,靠右面的爬藤被右边 高耸建筑挡住了阳光,所以显得死气沉沉的。 罗莎推开门,走了进去。屋内昏暗荒凉,空无一人,桌子也空置着,她失望地 暗付。就像她。像她的生活一样空洞。她原本打算开口问有没有人在,不过想想就 打消了这念头。这里感觉好宁静,而且她又不急。她蹑手蹑脚走过地板,在角落的 吧台旁找凳子坐下。空气中弥漫着一股烹调料理的味道,有蒜头味,令人垂涎,让 她想起自己整天都未进食。她等了许久,没人注意到她的到来,无意间闯入了别人 的宁静中。她打算悄悄离去,就如刚才静静地来,但想想坐着满舒服的,因此以手 托着头,坐定了下来。沮丧,这个经常与她为伍的老朋友,再度笼罩着她,也再度 使她脑中萌生寻短的念头。终有一天她会自我了断的。服安眠药或撞车。车子,总 是会想用车子。三更半夜,四下无人,置身雨中。只要将方向盘打个转,就可轻易 获得解脱。那也可算是一报还一报。她的头因为满脑子的恨意而疼痛不已。老天, 她的日子过得真是一塌糊涂。不知何人能浇熄她带着毁灭性的怒火,让满心的恶念 灰飞烟灭。被艾黎丝说中了吗?她是否该去看精神科医师?她的不幸遭遇毫无预警 地又浮现脑海,她的眼泪几欲夺眶而出。 “噢,混账!”她气得喃喃诅咒不已,以手掌抹眼睛。她在手提袋中翻找着车 子钥匙。“混账!混账!全是混账!你死到哪里去了?” 她眼角余光突然发现角落处有个身影移动了一下,于是她猛然抬起头来。柜台 后面一个陌生的身影正在擦拭酒杯,望着她。 她羞愧得满脸通红,将眼光移开。 “你在这里多久了?”她气鼓鼓地质问。 “够久了。” 她找出夹在笔记本中的钥匙,又瞪了他一眼。“什么意思?” 他耸耸肩。“就是够久了。” “好吧,显然你们还没开始营业,那我走了。”她起身离开凳子。 “悉听尊便,”他满脸漠然。“我只是想喝一杯。你想走尽管走,要陪我喝一 杯也行。我都无所谓。”他转身背对着她,打开一瓶酒的软木塞。她脸上的红潮稍 微消敛了此“你是雷克斯里警官吗?” 他将软木塞拿到鼻下,满脸赞赏地嗅了嗅。“我曾经是。如今我只是小老百姓 黑尔。”他回转过身,将酒倒入两个杯子中。“你找什么?” 她又打开手提袋。“我的名片不知塞到哪里了。” “用说的一样清楚明白。”他将一杯酒推向她。 “罗莎琳・蕾伊,”她简明扼要地说,找出名片,摆在吧台的电话旁。 她在昏暗中打量着他,一时忘了刚才的尴尬。他看起来根本不像个餐厅老板。 她想,如果她的理智够清醒的话,这时应该走为上策了。他没刮胡子。身上的 衣服又乱又皱,像就这么和衣而眠。他没打领带,衬衫的钮扣有半数脱落了,露出 一团黑扎扎的胸毛。他左颊上方一片瘀青红肿,使眼睛几乎睁不开,两个鼻孔下方 都有干涸的血迹。他举起酒杯语带讽刺地说:“祝你健康,罗莎琳。欢迎光临盗猎 人餐厅。”他的语调轻快,有点苏格兰口音,又因长期住在南部带点南方腔。 “你不如祝自己健康吧,”她直言不讳。“你看来比较需要。” “那就祝大家吧。希望我们两人都能克服困扰自身的烦恼。” “你看来好像刚被压路机碾过。” 他抚了抚脸上的瘀痕。“虽不中,不远矣,”他点头表示认同。“那你呢?你 又是为何而苦恼?” “没事,”她简洁地回答。“我很好。” “当然很好。”他黝黑的眼眸亲切地打量了她良久。“你看来像行尸走肉。我 是一脚已经踏入棺材了。”他仰头将酒喝光,又倒了一杯。“你找霍克斯里警官有 何贵干?” 她环视着餐厅内。“你不是该开始营业了吗?” “为什么?” 她耸耸肩。“让客人上门。” “客人,”他漫应了一声。“这个字眼真漂亮。”他怪里怪气地笑了一声。 “他们是一种危险的族群,你没听过吗?我最后一次看到客人是二天前的事了, 一个五短身材的矮冬瓜,背了个登山背包,到处打听何处有素食煎蛋卷及低咖啡因 咖啡。”他沉默了下来。 “景气真差。” “没错。” 她又坐回凳子上。“不是你的错,”她同情地说。“是经济萧条。每个人日子 都不好过。你的左邻右舍看来早都关门大吉了。”她比了比门口。 他举起手按下吧台旁的电源开关。壁上的灯亮了起来,使桌上的酒杯平添一丝 光彩。她骇异地望着他。他脸颊上的瘀伤其实不是最严重的伤痕。他耳朵上方有个 伤口,鲜血正汩汩流出,淌落到脖子上。他似乎浑然不觉。“你刚说你叫什么名字?” 他凝视了她的眼眸一会儿,然后环视着她身后。 “罗莎琳・蕾伊。我想我该去叫救护车,”她手足无措地说。“你在流血。” 她有股想置身事外的奇怪感觉,这似乎不干她的事。这个人是谁?当然,她无 须为他负责。她只是个不相干的路人,无意间碰上他。“我打电话给你太太,”她 说。 他牵动嘴角苦笑。“好啊,有何不可?可以让她开怀大笑。她应该还很爱笑。” 他伸手拿了条毛巾,按住头部。“别担心,我不会死在你面前的。头破血流看 来总是比实际的伤势恐怖。你很美。 ‘由东到西从古到今,全印度最美的珠宝就 叫罗莎琳’。” “大家都叫我罗莎,请你别再引用这句歌词了,”她绷着脸说道,“那使我心 烦。” 他耸耸肩。“悉听尊便①。” ① As You Like It ,莎翁名剧《皆大欢喜》之原意。 她气得杏眼圆睁,深吸了口气。“想必你认为引经据典耍嘴皮很有创意。” “神经敏感易受伤害,我了解。我们刚才谈到谁了?”他望向她的无名指。 “丈夫?前夫?男友?” 她没搭理他。“餐厅里还有别人吗?厨房里有没有人?你应该去把伤口弄干净。” 她蹙眉露出难忍恶臭的神情。“事实上,你应该将这地方清干净。全是鱼腥味。” 一旦开始留意到身旁的气味,臭味便更为浓烈。 “你一向这么无礼吗?”他好奇地问。他在水龙头下扭洗毛巾,看着血水由毛 巾中拧出来。“是我自己弄伤的,”他若无其事地说。“我在搬一大箱鲭鱼时撞伤 了。这种经验可不好受。”他按住洗手台的边缘,疲惫地低垂着头,像是等着斗牛 士做最后致命一击的公牛。 “你还好吧?”罗莎六神无主地直蹙眉。她不知该如何是好。她不断提醒自己, 这不干她的事,可是她又无法这么一走了之。如果他昏了过去?“总该有个人可以 让我替你通知的吧?”她追问。“朋友或邻居?你住在哪里?”不过这点她早已知 道。 就在餐厅楼上,那位年轻的警员说过了。 “老天爷,你这查某人,”他咆哮着, “你行行好,别大惊小怪的好不好。” “我只是想帮忙。” “你这叫帮忙?简直是越帮越忙。”他突然警戒地凝神,倾听着她没注意到的 声响。 “怎么了?”她问着,因他的神情也紧张起来。 “你刚才进门时反锁大门了吗?” 她瞪了他一眼。“没有,当然没有。” 他伸手将灯关掉,房间顿时陷入一片漆黑,他走向门口,身影几乎无法辨识。 她听到门栓扣上的声音。 “喂――”她开口,离开凳子。 他悄悄走近她身旁,一手揽住她肩头,一根手指按住她的嘴唇。“别出声,查 某人。”他使她动弹不得。 “可是――” “别出声!” 一部车子的车灯扫过窗户,灯光划破室内的昏暗。引擎空转了一阵子,然后再 度发动,呼啸而去。罗莎试着挣脱,不过霍克斯里将她揽得更紧了。“少安毋躁,” 他低声说。 他们在桌子旁纹丝不动地静立许久,罗莎终于忍不住奋力挣脱他的手。“我不 晓得是出了什么事,不过我可不想就这么在这里耗一整个晚上。那部车子里坐的是 什么人?” “客人,”他有点懊恼地说。 “你疯了。” 他牵起她的手。“走吧,”他低声说,“我们上楼去。” “你想得美,”她说,把手甩开。“老天,难道这年头,每个人满脑子想的都 是做爱。” 他笑开了。“谁说要做爱了?” “我要走了。” “我送你出去。” 她深吸了一口气。“你上楼想做什么?” “我就住在楼上,我得洗个澡。” “那你要我上去做什么?” 他叹了口气。‘“你应该还记得,罗莎琳,是你自己来找我的。没见过这么难 缠的女人。” “难缠2 ”她扯开喉咙嚷着,“老天,亏你还说得出来。你自己臭气熏天,看 起来像刚和人打了一架,你抱怨没有客人上门,等他们真的上门了你却把灯关掉, 让我动弹不得在黑暗中呆坐了五分钟,还想强押我上楼……”她停下来喘口气。 “我都快吐了,”她脱口而出。 “嗅,太好了!真是正中我下怀。”他再度拉住她的手。“来吧。我不会强暴 你。老实说,现在我是力不从心。你怎么了?” 她有点摇摇欲坠。“我一整天没吃东西了。” “让我来招待你吧。”他牵她走过黑漆漆的厨房,打开一道侧门,再伸手扭开 一盏灯。“上楼,”他告诉她,“洗手间在右手边。” 她上楼,瘫坐在马桶座的盖子上,将头埋在两膝间,等晕眩感消失。 灯亮了起来。“来,喝一杯。是水。”雷克斯里蹲在洗手间的门边望着她惨白 的脸。她的皮肤白得像雪花石膏,眼睛则黑得像黑刺李。好一个冰霜美人,他想。 “你想不想谈谈?” “谈什么?” “谈你为什么那么难过。” 她喝了一口水。“我不是难过。我是肚子饿。” “好,那我们就来饱餐一顿。排力牛排如何?” 她虚弱地笑了笑。“好极了。” “那真是谢天谢地。我的冰箱里塞满了排力牛排。你要几分熟?” “三分,不过……” “不过什么?” 她做了个鬼脸。“让我想吐的是那股臭味。”她举手掩住口鼻。“对不起,不 过我真的认为如果你能先去洗个澡,或许会好一点。沾有鱼腥味的腓力牛排,听起 来不怎么可口。” 他嗅嗅自己的袖口。“闻久了就不觉得臭了。”他打开浴缸的水龙头,再将一 瓶沐浴乳倒进水中。“这里只有一间浴室,所以如果你还想吐,恐怕就得跟我一起 待在里面了。”他开始宽衣解带。 她赶忙避开。“我在外面等。” 他脱下外套,解开衬衫钮扣。“别吐得我满地毯都是就好,”他在她身后大叫 着。“厨房里有个洗涤槽,到那边吐。”他小心翼翼地脱掉衬衫,不知道她仍在他 身后。她骇异地发现他背上伤痕累累。 “你是怎么了?” 他又将衬衫穿上。“没事。走开。自己先去弄片三明治吃。面包在桌边,奶酪 在冰箱里。”他看到她的表情。 “看起来可怕,其实并不严重,”他若无其事地说。“伤痕看起来总会比较吓 人。” “发生了什么事?” 他迎向她的目光。“就说是我骑脚踏车跌倒吧。” 奥莉芙面带轻蔑的笑容将她偷藏的蜡烛抽出来。曾有个女囚犯被搜查下体,想 找出是否私藏毒品,结果竟然发现她阴部大量出血,此后狱方便不再搜身了。当时 搜身的是个男警。如果是由女警检查,或许就有截然不同的结果。不过男人终究不 一样。月经令他们困扰,尤其出血量大得会渗漏到衣物上。 蜡烛因为藏在她体内而仍有点温热,她将尾端扯掉,开始揉捏。她的记性很好。 她绝不怀疑自己捏制小蜡人可达到栩栩如生的功力。这次要捏的是个男人。 罗莎在厨房里做三明治,朝浴室瞥了一眼。她忽然为自己将得向霍克斯里打听 奥莉芜案而有点提心吊胆。她向克鲁先生打听时,他就显得有点急躁;而克鲁好歹 也算是个有教养的人――至少他看来不像被阿诺・史瓦辛格扁得半死,躺在黑暗中 半小时没动静。她不晓得霍克斯里脾气如何。如果他知道她是想来打听这件他过去 承办的案子,他是否会大为光火?这令她有点坐立不安。 冰箱里有瓶香摈。她天真地认为若让霍克斯里喝一杯,或许他会温驯一点。她 将香摈摆在托盘上,与三明治及两个杯子放在一起。 “你的香摈是留着以后喝吗?”她开心地问着――是否太开心了点?――托盘 摆在马桶座盖上后,转身离去。 他躺在满缸的泡沫中,乌黑的头发往后梳,脸已洗净,眼睛闭着,满脸轻松。 “是的,”他说。 “嗅,”她有点愧疚。“那我把它放回冰箱。” 他睁开一只眼睛。“我想留着生日喝。” “是哪一天?” “今晚。” 她不由得笑了出来。“我才不信。是几号?” “十六号。” 她眨了眨眼。“我还是不信。你多大了?”她没料到他会满脸笑意,不由得像 个小女生般满脸羞红。他一定认为她是在挑逗他。可恨!――或许她确有此意。她 已受够了自艾自怜的日子。 “四十。已经四十大寿了。”他坐了起来。招手要她将酒端过来。“好啊,真 是喜出望外。”他开心地说。“我没料到会有客人,否则会盛装出席。”他拔开软 木塞瓶盖,溢出一些泡沫,将酒徐徐倒入她端过来的酒杯中。他将酒瓶摆在地板上, 接过酒杯。 “敬人生,”他说着,与她干杯。 “敬人生。生日快乐。” 他匆匆看了她一眼,再度闭上眼,将头往后靠着浴缸。“吃点三明治,”他轻 声说。“空着肚子喝香槟最伤胃了。” “我刚才已经吃了三份。对不起,我等不及吃牛排了。你吃一点。”她将托盘 摆在酒瓶旁边,让他自行取用。“你有没有洗衣篮或什么的?”她问,用脚趾挪动 那些臭气冲天的衣服。 “那些衣服不值得留。我会把它们扔了。” “我可以帮你扔。” 他打了个呵欠。“垃圾袋在厨房左手边第二个茶杯柜中。” 她抱起那堆脏衣物,伸直手臂尽量保持距离,找出垃圾袋连包了三层。处理这 些臭衣服也不过一转眼的工夫,她折返时他竟已呼呼大睡,酒杯摆在胸口。 她小心翼翼地拿下酒杯,摆在地板上。接下来该怎么办?她纳闷了。她仿佛是 他的姊姊,他对她在身旁竟无动于衷。要留下或离去?她萌生怪异的念头,想静静 坐在一旁看着他沉沉入睡,但又担心会吵醒他。他永远无法理解,她需要与一个男 人静静的相处,只要片刻。‘她的眼光柔和了些。他的脸很俊俏。虽然鼻青眼肿, 还是可以看得出笑纹,她也知道如果她愿意,他也将为她而漾开笑届,使她心花怒 放。她忽然转身。一直在培养心头的恨意,不能这么轻易就弃守。上帝所受的惩罚 仍不够。 她拾起刚才随手抛在浴室门口旁的手提袋,蹑手蹑脚走下楼。门被锁上,钥匙 不知在哪里。她不觉得惊慌,只怪自己愚蠢。他一定将钥匙放在口袋里了。她再悄 悄上楼,到厨房翻找那些臭衣服,不过口袋中都空空如也。她困惑地在客厅与卧室 中翻箱倒柜。如果钥匙还在,他藏东西的功夫真是到家了。她无奈地叹了口气,拉 开窗帘想找看看有没有其他出口,像是逃生梯或阳台之类的,结果发现面对的是一 扇铁窗。她探视其他窗户,全装了铁窗。 她不由一肚子火。 她也没用脑筋想想自己在做什么,便飞也似地冲进浴室,猛烈地摇晃着他。 “你这个混蛋!”她破口大骂。“你在玩什么花样!你是什么人?是杀人魔蓝 胡子不成? 我要离开这里。马上离开!“ 他仍睡眼惺松,本能地拿起香摈敲向墙壁,再抓住她的头发,直到他手中的破 酒瓶抵到她脖子时,他才睡意全消。他充满血丝的眼睛望了她一阵子,这才回过神 来,先放开她,然后把她推开。 “你这个愚蠢的贱人,”他咆哮着。“千万别再 这么做!”他猛然揉搓着脸,想清除睡意。 她惊吓万分。“我想走了。” “那又为什么不走呢?” “你把钥匙藏起来了。” 他盯着她看了一阵子,开始自顾抹肥皂。“就在门梁上。转两次,共有两道锁。” “你的窗户都装了铁窗。” “没错。”他舀水泼脸。“再见,蕾伊小姐。” “再见。”她勉为其难地道歉, “对不起,我以为我被关住了!” 他拔掉洗脸槽的塞子,从毛巾架上抽下一条毛巾。“你是被关住了。” “可是――你刚说钥匙――” “再见,蕾伊小姐。”他伸手推门,硬将她顶了出去。 她不该这么被赶出门的。这股念头令她头痛不已,基于本能地想维持自尊。不 过他说得没错。她像个被囚禁的犯人,急着想逃脱。真容易,她想,要逃脱真是太 容易了。一盏盏街灯由远而近,由小光点成为大光环,照得她的车窗一片灿烂。想 将方向盘打个转的念头越来越强烈。死在这么眩目的灯光下,将会毫无痛楚,永恒 也将闪着耀眼的光。那么容易……那么容易……那么容易…… -------- 文学殿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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