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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6集
1.米老书楼内。夜。
形影消瘦的柳含月站在这间到处堆放着书籍和杂物的阁楼里,仿佛要寻找到米
河的影子似的,目光在这些东西上流连着。
“姐姐,”身后响起品月的声音,“不早了,你该睡了。”
含月苦笑着摇摇头:“姐姐睡不着。”
品月:“你看看墙上自己的影子。”
含月看了看墙,自己的身影细瘦如竹,长长叹了声:“米少爷在这楼里住了三
年,天天看着自己的影子,到后来,竟能与影子说话了。可如今,这墙上的影子换
做了我柳含月的影子,我也能像米少爷一样,对自己的影子说上一句话么?”
品月:“姐姐要是在这儿住上三年,也会对影儿说话了。”
含月惨然一笑:“三年?姐姐怕是住不满三个月的。”
品月:“姐姐想回北京去?”
含月摇摇头:“北京没有姐姐的家。姐姐的家-…・已经在这儿了……”
品月:“既然姐姐把这儿认做自己的家了,怎么还要离开呢?”
含月笑了笑:“品月,姐姐的事,你不要再管了。姐姐问你,你也想在米家住
下去吗?”
品月的眼睛里晃起泪影:“品月自从那年离开姐姐后,就被卖人了青楼,受尽
了人间的苦楚,也知道了什么是人间的真情。品月我要不是遇上了白爷,至今恐怕
还在那人间地狱里受着煎熬;品月要不是遇上了姐姐,也早就是锅中之肉了。姐姐,
品月这辈子该报答的,只有你和白爷了!我曾经想过,等白爷回来,我就去找他,
如果他要我,我就做他的妻子,终身服侍于他。可是,现在我改变主意了,我不能
和姐姐分开!姐姐到哪儿,我也到哪儿,姐姐做什么事,我也做什么事,我与姐姐……
同生共死!”
含月眼里也闪起泪光:“妹妹,为什么要这样啊?姐姐救你,是天意;白爷救
你,是情分。姐姐知道,你把一个情字,看得比命还重的,你不能为了姐姐,就割
断了与白爷的那段恩爱之情!”
品月:“不,在品月眼里,我与你的姐妹之情,重于我与白爷的恩爱之情。”
含月:“这又为什么?”
品月:“我与姐姐,难道不都是命苦之人么?难道不都是生不逢时的路边花么?”
“不对!我才是路边花!”楼梯上,有人在说。
含月回头去,失声:“小梳子?”
2.楼梯上。
小梳子背着她的大布袋,眼睛红肿着,坐在楼梯上抱着双膝。“你们叹着命苦,
可想到我小梳子的命,比你们还苦么!”她背对着两姐妹,顾自说着。品月:“如
果你也觉得命苦,那咱们就是三个苦命姐妹了。”
小梳子:“还有一位,比我们三人更苦命。”
含月:“你是说蝉儿?”小梳子:“知道还问!”
含月:“小梳子,告诉含月姐姐,蝉儿小姐如今在哪?”
小梳子:“死了。”
品月一惊:“死了?蝉儿小姐死了?”含月给妹妹做了个噤声的手势,对小梳
子道:“含月姐姐知道蝉儿没死。”
小梳子:“你怎么知道?”
含月:“要是蝉儿真的死了,你还会坐在这儿么?”
小梳子将下巴抵在膝盖上:“算你聪明!不过,她真的是死了,是我做梦做到
她死了!”
含月:“你做梦只做到一个人死么?”
小梳子回过脸来,看着柳含月:“什么意思?”
含月苍白的脸上露出一丝惨笑:“含月姐姐的意思是,你没有梦见含月也死了
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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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梳子:“梦见了!”
“胡说!”品月叫起来,“小梳子,你把这话收回去!”
小梳子:“我真的梦见了嘛!”
品月几乎要哭了:“不,你快说,你没有梦见!”
小梳子嘟着嘴沉默了一会,抬起脸:“真要我说实话?”
品月:“对,你说实话!”小梳子从楼梯上站了起来,看着两姐妹:“我真的
做了个死人的梦!可是……可是梦里死的,不是蝉儿姐姐,而真的是……含月姐姐!”
品月的身子摇晃起来,扶住了柱子。含月失血的脸上却是露出了一缕微笑:
“小梳子,也许,你的梦……是对的……”品月扶着柱子,身子一软,坐倒在了地
上,眼中泪如涌泉,对着含月道:“姐姐……你不要再折磨自己了!……也不要再
折磨苦命的妹妹了……”
3.运河长堤的一间草棚内。日。
一张小桌上,放着米河的那对狗耳朵。六个官服锦绣的老农高高坐在上首的一
条长凳上,怔怔地看着面前那孤零零的小桌子和桌上孤零零的狗耳朵。六老头轻声
议论起来--
“这耳朵有些来头!”
“就是!方才送耳朵来的那朝廷命官,不是说,此耳朵就是他的耳朵么?”
“做官大人的,总要摆点噱头的!”
“想必那位大人就在门外墙边上靠着!”
“对!隔墙有耳,吾们把声音喊高些,那墙外的耳朵也就听到了!”
静默片刻,那为首的老头便转了下头:“开讲吧?”
被问的老头也转了下头:“开讲吧?”
一个个传问下去后,六老头齐声道:“开讲!”
为首的那老头便站了起来,对着那狗耳朵鞠了一躬,长着声音道:“诸位!本
官奉命授学开始!这个……俗话说,木匠的闭眼,不如种田人的屁眼!意思就是,
木匠闭着一只眼睛看木头,是直是弯,一眼就看出来了,可是呢,木匠眼睛再好,
也不如种田人的屁眼好!种田人翘着屁股在田里种田插秧……看好,就是这样插-
-!”
往前跨出一步,弯下腰,将官袍一掖,撅着瘦瘦的屁股,作插秧状,那手像鸡
啄米似的往地上着,边插边道:“一行五棵秧,插一行退一行,就像是屁眼在管着
手,插得笔直笔直……这就叫木匠的闭眼不如种田人的屁眼!……本官经验日:大
家种田,种亩好田,种出良田,没有荒田!……”
桌上,狗耳狰狞!
4.钱塘县衙门。日。
米河跪伏在地上,面前是一对狗耳,哮喘不止的顾琮在大发雷霆。顾琮:“大
胆米河!本官念你初出茅庐,不善为官,特请六位德高望重之老农为你开讲重农务
本之学!可你……人耳不带带狗耳,将那六位朝廷楷模戏弄得颜面扫地!你……你
可知犯下的是什么罪么?!”
米河抬起脸:“顾大人说错了!该由米河来问你,在此大旱救灾的紧要时刻,
让朝廷命官不去为百姓找粮找水,不去运赈粮开粥厂,不去收葬路尸、安抚流民,
却去坐到凉棚里,听人闲说农事!这,犯下的又该是什么罪呢?”
“你!”顾琮抖着手指,“你一个小吏,稻不会种一棵,地不会垦一垄,农谚
不会说一句,拿着什么本钱为朝廷办差?本官出于好意,要让你懂得农事之重,也
好实心当差!可你,狗耳代听,目无良师,结果做出的是些什么事来!--本大人
让你找木匠造水车,造出一架来了么?非但没有造出一架,反而擅作主张将那运河
大堤上的水车都撤了!本官为保田中余苗,命人运水浇灌,可你竟会同高大人,将
运水之村民遣散回家,以致那田苗全都枯焦而死,断了灾后收粮保命之源!凭此二
条,本钦差就可摘你的脑袋,更不用说这狗耳代听的死罪了!”
米河:“顾大人不会摘米河的脑袋!因为,顾大人为官四十年,从未忍心摘过
人的脑袋!”
顾琮:“本大人正想从你开始!”
“不会!”米河一笑,“顾大人是口狠心慈的人,米河早就看出了!”
顾琮硬着脸:“对你不可心慈!你的这对狗耳,差点将本大人活活气死!本大
人今日定要罚你!”
米河正色:“顾大人,惩罚之事,可日后再说。米河在此长跪,是为着求你一
件事!一件事关朝廷千秋功德的事!”
顾琮冷声一笑:“朝廷的千秋功德,也是你这种不正经的儿戏之人能想到的?”
米河:“顾大人!可知那六位老农此时在干什么?”
顾琮:“还用问,此时正在授学!”
米河:“今日一早,钱塘县衙门大小官员,还有米镇镇长、镇吏、巡捕,乃至
里甲长等数百人,都被叫到禹山上去了!”
顾琮:“这正是本大人的意思!”
米河:“这么说,六老农在禹山之上放火烧山、开山种粮,也是你顾大人的意
思?”
顾琮:“六老农每到一地,授教各方官吏开山种粮之法,继而推广、民间,实
乃为国广积粮粮之策!此次来浙江,就是专程来广传此策的!”
“顾大人!”米河一脸忧虑之色,“禹山邻近运河,如今烧尽了山上柴草,裸
露表土,若是再开掘挖松,遇到大雨后,那山土必向下方而流,涌入运河不知几千
万解!浙江境内山峦丘冈众多,本是运河蓄水之源,要是如那六老农所授之法,都
剥去山树山草,那么,何用几年,这为大清国输漕粮、运百货、载兵船、灌农田的
三千里运河,在浙江之段必将被泥沙所淤,河底必将耸然齐岸!河床无存,且不说
运载顿失,那涝灾之年的洪水又何处可家?洪水无家,天下岂不便成了鱼鳖之乡!
--顾大人,难道这可怕之景,你没有想到过么?”
顾琮震惊:“这……这就是你要说的千秋功德?”
米河:“对!保山就是保土,保土就是保水,保住了水土,就是保住了运河,
保住了运河,就是保住了苍生社稷!--眼下这保山之举,不就是千秋功德么?”
顾琮:“你求本官帮你保山?”
米河:“正是!米河求顾大人立即赶往禹山,制止那六老农的愚蠢之举!”
顾琮背着手,踱了一回,道:“本官任过河道总督,治过黄河泥沙,知道河槽
淤塞、河底高昂之弊,你说的这些,似有几分道理!可那六位农官,是朝廷表彰的
楷模,所到之处,更是有百官千吏迎送之荣,本大人贸然将他们请下山来,失礼且
不去说它,要是让这六位农官哭到京城,告我顾琮轻慢蔑视之罪,这就……”
“顾大人!”米河大声道,“大人若是真为了保下运河百年无虞而获罪,后人
在青史之中将会如何评说?”
顾琮一震:“说下去!”
米河:“请顾大人撩起官袍下摆,让米河一看!”
顾琮怔了怔,将袍摆撩起一角,露出补丁累累的内衣。
米河:“米河曾听说,顾大人身上的百袖之衣,扔在路上也无人去捡,此时能
亲眼见到,米河感佩至深!顾大人素以古名臣为鉴,自然知道那些留传青史之士,
都是将固穷为做官第一要义!然而,米河以为,破衣之内若是缺了一根硬脊梁,那
么,这身固穷的破衣如何能被支撑得住!”
“起来!”顾琮摆了下手,脸上浮起了豪气。米河从地上爬起。
顾琼:“蹲下!”米河没动。
顾琮:“知道本官是怎么到的浙江的么?”
米河:“坐着车马而来!”
顾琮:“不,不是坐,是趴!本官的这几口哮喘,非得趴着才缓得过气来。-
-明白我的意思么?”米河点了点头,蹲下了。顾琮趴到了米河背上:“累不了你!
本官的一身骨肉,还不如一身衣冠重,不是么?”
米河直起腰,掂了掂,没想到顾琮竟然轻成这样,心里陡然一酸:“顾大人,
你让我想起了我父亲病重之时!”
顾琮:“不对,你父亲不如我,他没有让人驮着的福气!”
米河:“去哪?”顾琮大声:“禹山!”
5.米镇一条临廊街。日。
两只黑蚂蚁在一只小小的手背上爬着,一根草棍在撵赶着蚂蚁去驮一粒饼屑。
蚂蚁四下乱跑,怎么也不跑往饼屑边。
玩着蚂蚁的是小梳子,她盘腿坐在石栏上,边抖着草棍边骂着蚂蚁:“犯贱!
喂你们食你们不吃,不喂你们,你们到处找着吃!”
“小梳子!”从桥上下来一人,老远就喊。小梳子回头,笑:“小刀子!”小
刀子怀里鼓鼓的,用手紧紧抱着,笑着跑到小梳子身边,问道:“小梳子,垂着脑
袋在想谁哪?”
小梳子:“想你!”
小刀子:“想我干吗呀?我又不是米少爷!”
小梳子:“你以为我想你这个人哪?别做梦了!我想的是你怀里的东西!”
“你真不笨!”小刀子从怀里掏出个饼递上,“给!”小梳子:“哪来的?”小刀
子:“是高大人让我送到米少爷家去的。高大人说,米少爷家也已经断炊好几天了。”
小梳子:“忙你什么呀!饿死他们才好呢!”
小刀子:“这么心狠?谁惹你了?”
小梳子:“谁也没惹我,可谁都惹了我!--你看,惹我的人又来了!”说着,
拼命将饼子往嘴里塞。
小刀子回头看去,吓了一跳:一群衣衫褴楼的外乡流民沿着廊街拥了过来,见
店进店,见屋进屋,像是打劫的绿林好汉。小刀子想起自己身上的饼,急忙装做肚
子痛,抱着肚蹲在地上,哇哇地叫。
流民拥过来,有人见小梳子的嘴外还有半个饼没有塞进,扑上来,掰着小梳子
的嘴,夺着那饼。小梳子挥手打着,边狠命地咽饼,边用脚指着小刀子,大喊:
“夺错人了!这人才有吃的!”夺饼的流民转向了小刀子,一下就发现了小刀子怀
里的秘密,将他拎起,把藏着的一堆饼抢得一干二净,然后呼啸而去。小刀子捂着
差点被扭断的胳膊,冲着小梳子骂了起来:“小梳子!你不得好死!”小梳子哈哈
大笑,一脸得意:“骂什么!小梳子这是在替米少爷放赈!”小刀子狠声:“你放
赈?不就是让人抢走几块麦饼么!有本事,就去把富户人家的粮仓开了,这才叫放
赈哩!”
小梳子:“如今谁家还有粮食堆在仓里?我不信!”
小刀子:“怎么没有?我听高大人和卢大人在商量着法子,要让杭州府最富的
洪家开仓捐粮哩!”
“洪家?”小梳子问,“洪家是谁?”小刀子:“洪家就是洪家,到了杭州一
打听,没人不知道的!”小梳子从石栏上跳了下来:“走!”小刀子:“去哪?”
小梳子:“去洪家开仓!”
6.米家柳品月房内。夜。
柳品月在灯下研着墨,案上是一叠新写的诗稿。
她刚铺纸要写,猛见一个男人的影子映在窗纸上,不由吓了一跳。“谁?”她
问。“我。”是庞旺的声音。品月:“庞管家,还没睡啊?”庞旺的声音:“见到
你姐姐么?”品月:“姐姐不在自己的房里?”庞旺:“不在。”品月惊:“她去
哪了?”庞旺:“我在问你!”品月急忙起坐,打开了门,又猛地吓了一跳。
庞旺手中,执着一盏白灯笼!
7.运河边的一座庙殿大门外。
柳含月打着一盏红灯笼走来。庙门不远处,几个老头在空地里挖坑葬人,将裹
了芦席的尸体扔下坑去。柳含月走到境边,问:“老伯,我一路打听过来,都说米
大人上这儿来了,见着米大人了么?”
“米大人?”老头道,“姑娘,你是说米河少爷吧?”
柳含月点点头。
老头:“他刚走,这不,这几具尸体,就是他从河边上背来的。”
柳含月:“知道米大人去哪了么?”
老头:“对了,他也像是在找什么人哩,到处在打听。”
柳含月:“是不是打听一个叫蝉儿的姑娘?”
老头:“对对,米大人问,见没见过一位个子高高的、怀着身孕的姑娘。”柳
含月一惊:“怀着身孕的姑娘?”
老头:“没错,米大人说,要是见了这个姑娘,就告诉这姑娘一句话。”柳含
月急问:“一句什么话?”
老头:“要这姑娘赶紧回家看看父亲。”
柳含月:“就这句话么?”老头:“就这句话!”
8.高高的石桥上。
一红一白两盏灯笼从桥的左右移向桥顶。
灯笼在桥面相遇,一红一白两团灯光定住不动了。
“妹妹!”含月的声音。“姐姐!”品月的声音。
含月吃惊地看着妹妹手中的白灯笼:“你怎么打着白灯笼?”
品月:“姐姐不见了,是庞管家让我拿着这盏灯笼来找你的。”
含月的脸白了:“庞管家还怎么说?”
品月:“他还说,打着白灯笼,就能找到你了。”
含月的脸上浮起了惨笑。“姐姐,你怎么了?”品月问。
含月:“在庞管家眼里,姐姐已经是个……死人了。”
品月一惊,手中的白灯笼落地。白灯笼沿着桥阶往下滚去……
9・驿馆外。夜。
高斌站在路边,焦急地等着人。一街役喘着大气跑来。高斌:“找到米大人了
么?”衙役:“禀高大人,小的把该找的地方都找遍了,就是见不到米大人的影子!”
高斌想了想:“再去找找,找到了就告诉米大人,明日不必来送那六老头!”衙役
答应着跑开了。
高斌整了整官袍,扶正了顶戴,咳一声,背着手往驿馆里走去。
10.驿馆一间大屋子里。
穿着崭新的八品官袍的六老头齐齐地跪在地上,围着一把扎着黄绸子的开山锄
悲哀地哭着。门声响了两下,轻轻推开了。高斌进来,脸上堆起了笑:“暧哟,怎
么还在哭哪?六位大人哭了一天了,怎么还没起来吃点东西?来来来,吃饱喝够了
再哭,也能哭出点精气神来不是?”
六老头似乎这才想起身后的桌上还摆着白面馒头和几块成肉,将哭声打住了,
从地上爬起,搓搓手上的土,抓起馒头就往嘴里塞,一时间,六个脖子都被撑得一
撅一撅地拱着。
“慢吃,慢吃,”高斌笑着招呼,“别卡住脖子,这桌上的白面馒头,都是你
们的!”一老头:“有酒么?”高斌一怔,又笑道:“暧!您老这可说迟了!这深
更半夜的,上哪找酒啊?”
那老头给左右使了个眼色,六只拿着馒头的手垂了下来。
高斌:“怎么不吃了?”
那老头沉着酱红的瘦脸,道:“朝廷发过话的,吾们是来给你们授务农重本之
学的,你们不能降低吾们待遇!这一日三顿,顿顿三菜一汤一酒,是不可少的,也
是有公文可查的!”说着,从贴肉的内衣里取出一张折叠工整的纸片,打开,双手
递给高斌,问:“高大人眼睛老花么?”
高斌:“尚未老花。”
那老头:“这就好,公文上的官印,想必让你认得出了!”
高斌看了看公文,皱起了眉头:“这顿顿三菜一汤,而且还得每饭必酒,要是
搁在平常年景,倒也使得。可眼下正是大灾之年,莫说吃菜吃酒,就是吃上一口稀
粥,也已是奢望!六位大人此时还有白面馒头吃,已经是……,怎么对你们说呢?
各位知道这白面是从何而来的么?”
六老头齐声:“吾们是种田的,晓得白面是种出来的!”
“呵呵,”高斌苦笑着连连摇头,“白面当然是种出来的!我问的是各位大人
吃着的白面是从何而来!”
六老头又齐声:“明白了,是碾子磨出来的!”
高斌:“不!这白面,是卢焯大人、顾琮大人、米大人,还有我高斌大人嘴里
省下来的!”
那老头:“各位大人白面省得出,那酒为何省不出?”
“放肆!”高斌的脸色变了,重重地一拍桌子,重声道,“你们是什么东西!
本官看在你们做了一辈子农夫,受着朝廷表彰的分上,才这么伺候着你们!可你们
穿上这身官袍子,竟然丢了本分了,在这满街躺着饿尸的地方,竟然一边吃着白面
馒头,一边还要酒喝!你们还有一点良心么?难道这官袍穿在你们身上,就把你们
做人的良心都给蒙住了?--抬起脸看着!”说着从袖里取出一只乌黑的饼子,重
重地摔在桌上,“你们自己尝尝,这是什么!是掺着河泥的糠饼子!一把糠两把泥
做成的饼子!老百姓吃的,都是这饼子!本大人吃的,也是这狗日的饼子!”
六老头发起愣来。高斌青着脸:“明日一早,你们就离开浙江!自个儿找有酒
的衙门住着去!”说罢,双手往身后一背,转身拉开门走了出去。门声重重地响了
一下。六老头垂着胳膊,又席地坐下,围着那把扎了黄绸的开山锄,呜呜哭了起来……
11.土路上。日。
晨曦的曙色里,两辆载着六老头的衙门马车缓缓转动了轮子。车上,抱着开山
锄的六老头还在哭着。高斌背着双手,默默在送着马车远去。身后响起脚步声,跑
来的是米河。
“高大人,”米河喘着大气道,“米河来迟了一步!”
高斌的声音格外沉重:“你不该来。”米河:“为什么?”
高斌:“你和顾大人把这六老头从禹山上弄下来,就已经开罪他们了。你和顾
大人,都得保全自己。”
米河:“顾大人去了趟禹山,就一病不起了。”
高斌:“我已知道。--我说的是你,我不想让你伤在这些人的手里。”米河:
“高大人是在替我当箭靶子了?”
高斌苦笑:“谁让你我是忘年之交呢?米河,你别小看这六支‘农’箭,他们
到京里也这么一哭,那些清流言官们,准会把一尺高的折子递到上书房去!--走,
去禹山看看!”
12.禹山。
高斌和米河走在这被火烧过的山坡上。
米河抓起一把山土,长长舒了口气:“总算是保住了。”高斌指着那连绵的山
峦:“保住的,还有这数不尽的山哪!米河,你恨那六老头么?”米河:“说不清。”
高斌:“其实啊,这六个老头儿也挺可怜的,本是多好的庄稼汉哪,可一穿上官袍,
就路也走不像了,话也说不全了,连心也慢慢黑了。这,恐怕连他们自己也没想到
吧?看来,这官袍也不是什么好东西。昨晚上从那驿馆出来,我真想把自己身上的
这身袍子给脱了,好好做个松快自在的人。你看那六老头,不是越活越累,越活越
窝囊了么?”
米河:“高大人,你这么保全我,对不起的是你自己!”
高斌:“此话怎说?”米河:“高大人为朝廷忠心耿耿,日月可质!可是,别
人的顶子是越戴越重,而高大人的顶子是越戴越轻,才短短七八个月,就被连着降
了几回品级!如果此次被这六老头告了,再降上一回,高大人的顶子,还会有分量
么?”
高斌笑着摇了摇头,叹出一声:“说来也是,我高斌这辈子,也真的是不容易。
考秀才,中举人,中进士,点状元,这么一步步爬了过来,总算人朝做上了官,后
来办漕运,治黄河淮河,管户部吏部,苦活累活都摊上了,也总算混上了个二品顶
子。可抬头一看自己,这顶子是红了,可头发却是白了,便想着呀,趁着年岁已暮,
再为朝廷办几件实事,也算是对得起皇上的一片栽培之恩。可何曾想到……唉,不
说了,反正啊,就这么回事了,记着句老古话吧,千金难买老来瘦,做了一辈子官,
到老了把品级给做没了,或许也不是什么坏事儿。”
米河的鼻子一酸:“高大人,六老头的事,你真的不该替我顶罪!我米河已经
对不起顾大人了,再让我对不起您高大人,我……我心里好受么?”高斌拍拍米河
的肩:“你为官才几日,就替朝廷办着了这么一件功德元量的大事儿了,朝廷要是
负了你,心里不好受的,会是我们这帮老臣哪!米河哪,你将这六老头从禹山上撵
走,就是替大清国撵走了一个大隐患哪!将来啊,后人会记起这件事的,会说,这
钱塘秀才米河,是位忠臣,更是位良臣!在这禹山之上,后人一定会为你立碑的!”
米河一把抱住了高斌,淌着泪道:“高大人!你在我米河心里,已经立上碑了!”
13・杭州城内。日。
街沿上到处躺满了逃荒的难民。小梳子背着她的大布袋,在街廊下走来。她不
时地看着店铺的招牌和幌子,与写在自己手心的一个“洪”字对着号。一面写着
“洪源大碗行”的幌子在飘着,小梳子叫了起来:“找到了!就在这里!”
她敲起了门板,喊:“喂!洪掌柜!开仓捐粮吧!你伸头看看,这满街满地躺
着的,都快饿死了!”
门内没有动静。她推开了门,走了进去,这才发现,地上满是碎碗。她边走边
喊:“洪掌柜!你怕什么!我小梳子又不吃人,你别怕,出来……”她的声音突然
顿住了。头顶上,吊着一个老头。小梳子伸手摇摇老头的脚,问:“喂,你是洪掌
柜么?”
老头身子僵硬。小梳子突然明白了过来,惊声:“你吊死了?”话音刚落,她
像疯了似的奔出了店门。
14.店门外。
小梳子狂奔了出来,一头撞在一个男人身上。“没长眼睛啊!”小梳子扯扯衣
襟,骂。那男人穿着一身簇新的缎子长褂,戴着顶绸子小圆帽,手里执着一把大折
扇,笑起来:“这不是小梳子么?”小梳子抬起脸:“你是谁?”那男人:“我是
谁?我是许三金哪!”
小梳子这才认出站在面前的这个春风满面的男人正是许三金,笑了:“怎么了,
扒下谁家老爷的缎子大褂给自己穿着了?”
许三金:“什么话呀!许爷刚从京里来,这身上还沾着前门大街的马粪味儿呐!
告诉你吧,许爷今儿个当上官了!”
小梳子沉着脸:“当官好啊,抱着根木头当官,不就更好了?”
许三金也不恼,笑道:“抱根木头当官,不就是口棺材了么?这可是人家刘统
勋大人的事儿!--小梳子,许爷这回可没骗你,许爷的那身官袍,就在客店里让
那店小二拎着哩!”
小梳子双臂一抱:“说吧,当上什么了?”
许三金:“走,前头就是许爷住的客店;回店里再说!”
15.客店外。
小梳子跟在许三金后头,问:“你说,那碗店的洪掌柜,死就死了呗,怎么连
这满店的碗都打碎了呢?”许三金笑:“这也不明白,你想想,连饭都没得吃了,
还留着碗干什么?”小梳子:“你变聪明了!”许三金:“许爷本来就不笨!”
16.店屋内。
小梳子跟着许三金推门进来,果然看见店小二笔直地站着,手里拎着一身官袍。
许三金赏了店小二几个铜子,将袍子往身上一穿,红翎帽往头上一戴,笑着问:
“信了不?”小梳子伸出手,用手指捏捏袍上的绣兽:“不会是你自己染的画的吧?”
许三金打掉小梳子的手:“什么话!这可是正经的官袍!”小梳子:“说吧,当上
什么了?”许三金:“还记得你给米少爷出的那个主意么?”小梳子:“什么主意?”
许三金:“你让米少爷上酒楼去看那些当官的喝酒,猫边上听人家说些什么话,
听到有人要托着办事儿,就往那官员的宅门口躲着去,把那送礼的给喊住了,记下
那送的东西,记下日子时辰,再记下个名字,等着把事儿积多了,就找那官员,对
他说,您老大人的事儿全在我的纸儿上记着,要不要替您给清流言官们捎个信哪?
那官员不信,就给说上几件事儿,把他的脸给吓白了,就说,您大人自己看着办吧,
要不,你就会同某某大人、某某要臣,给在下捐个官做做,也算是交个朋友了,往
后呀……”
“别说了!”小梳子:“这主意是我出的!怎么,米少爷自己没干,让你干了?”
许三金:“这是米少爷成全我!”小梳子:“米少爷为什么自己不干?”许三金:
“这下三烂的活儿,米少爷能干么?”小梳子笑了:“其实,这主意也不是我小梳
子想出来的,是我听剃头的人说的!--怎么,有人真给你捐上官了?”
“这还假?”许三金拍着袍子,“货真价实!许爷如今当上河道营把总了!”
小梳子笑:“真有出息,怎么不当个藩库的把总啊,没事的时候,偷几个官银元宝
玩玩!”许三金:“我可是听了米少爷的话,才让人给捐上这个官的!”
小梳子:“不会吧?”
许三金:“我没骗你!米大人说,要我当个河道官,把替我捐官的那些人没办
成的事,给办了!”小梳子笑起来:“那你还不快去找米少爷!他那儿,正缺人手
哩!你去了,他准让你吃上香馍馍!”
许三金:“香馍馍?”小梳子:“对!不过是用糠拌着河泥做的!”
17・街上。
小梳子摊着手心的“洪”字,向路人打听着什么。路人摇头。小梳子失望地走
开,突然回头大声骂:“为什么不告诉我?我是替你们开仓放赈的!”看看没有人
理会自己,小梳子挂下了脸,又往前走去,摊着手心问了起来。
18.洪府大门外。
小梳子看着手心的字走来。府门的灯笼上一个大大的“洪”字。
小梳子笑了,正要奔上台阶,便听得门轰的一声响,走出几位官员来。小梳子
急忙躲到石狮后头,探着头张着。从大门内出来的是卢焯。“卢大人?”小梳子差
点叫起来,急忙捂住嘴。
送卢伸出门的是个大腹便便的红脸膛老头,脸上堆着笑,拱着手道:“卢大人
三番五次光临寒舍,洪某不胜惶恐!”
卢焯也拱了拱手:“如今遍地饿殍,流民塞路,卢某身为浙江巡抚,深感不安
哪!所言捐粮之事,还望洪先生鼎力相助!捐粮之后,本大人亲自为洪先生在西湖
边立一块功德碑!”
洪先生:“好说!好说!洪某定当勉力!”
卢焯:“那就告辞了!本官在巡抚衙门等你的好消息了!”
洪先生:“不敢!不敢!待洪某去仓房看看,若是确有存粮,一定全部捐出!”
卢傅抱拳:“卢某在此先谢过洪先生了!”说罢,卢焯给洪先生鞠了一躬,走向自
己的轿子。
小梳子从石狮后问了出来,见轿子匆匆抬走,便奔上台阶,对着正欲关闭的大
门喊:“洪先生!洪先生!”
洪先生回头:“什么人?”
小梳子刚要开口,洪先生重重地对左右家丁骂了句:“怎么,连乞丐也管不住
了?”几个家了不由分说,一把架着小梳子就往台阶下扔去。小梳子重重地摔在地
上。洪府的大门又轰的一声关上。
小梳子从地上爬起来,揉着屁股,对着黑漆大门狠狠啐了一口,大声骂道:
“洪胖子!小心有人把你也当菜人吃了!”
她一脸懊丧地向一条弄堂走去,踢得地上沙石飞扬。
19.巡抚衙门外。夜。
马蹄声急响,在衙门前停住。米河翻身下马,向衙门大门内急步走去。
衙门司官已在等着,见了米河,手一让:“卢大人让米大人先去西厢房等着。”
米河:“卢大人不是有急事传我来见么,他人呢?”那司官:“卢大人在茅房里。”
米河似乎明白了什么:“多少时辰了?”那司官:“有一个时辰了!”米河从怀里
取出一只小瓷瓶:“这是高大人让我交给卢大人的菜油,给卢大人送到茅房去,告
诉卢大人,手指沾着油抠,或许能解下手来。”那司官接过油:“下官这就送去!”
匆匆走了。
20.衙门西厢房。夜。
米河在房里不安地走着。门推开了,卢焯走了进来,笑道:“你可让本官痛快
一回了!吃了那河泥拌的糠饼子,这肚里就像结成石头了,怎么也拉不下屎来,要
不是用上你送来的菜油,这会儿怕是还在蹲着哩!--坐,坐!”米河站着没动:
“卢大人深夜传我来见,必有大事!”卢焯的脸上泛着浮肿的光亮:“米河,流民
日增哪!”米河:“我从处州一路骑马过来,都看见了!”“不,”卢焯摆摆手,
“我说的是你们米镇!”米河一惊:“米镇的人也都汇人流民了?”卢烨:“不仅
是米镇,嘉兴、湖州、长兴一带的灾民,也都在向杭州拥来卢米河松开紧扣的衣领,
声音沉重:“这么说,流民所过之处,更是一片狼藉?”卢焯:“据各县急报,这
些已陷绝境的流民,如过境之蝗,越汇越多,若是不立即拦阻,一旦拥入杭州城内,
与城内现有的流民聚成一团,那么,这杭州城也就该彻底毁了!可要知道,人饿急
了,是什么事也做得出来的!”
米河:“流民已成江河之势,该怎么去拦阻呢?”
卢焯:“是啊,我也不知道该有什么办法了!唯一能将流民阻于杭州城外的办
法,就是拿出粮食来让他们吃。可是,朝廷的赈粮还刚从通州启程,因运河水枯而
不能行船,只能靠车拉驴送,一日也行不得几十里路。”
米河:“我已接到驿报,最快能送到的赈粮,也得在三天之后!”
卢焯:“三天之后,这杭州城里,怕已是一片废墟了!对了,皇上已有六百里
加急谕旨下来!”
“皇上怎么说?”米河急声问。卢焯:“皇上说,若是流民成匪,再行驱散就
晚了!要各省巡抚会同总督大人将拦阻流民之事当做头等大事,不可因稍有懈怠而
酿成天下大乱之局面!”米河:“火已成势,再灭也就难了!--卢大人,此事让
米河去办吧!三天之内,不让流民进城!”
“不,这事你办不了!”卢焯目光黯淡了一下。
米河:“为什么?”
卢焯:“因为我还没有把皇上的一句话告诉你!”
米河:“皇上还有什么话?”
卢坤迟疑了一下:“皇上说,若是流民拥人杭州,浙江衙门官员无一人可免死
罪!”米河的脸白了:“这么说,城门若是被打开,杭州城里就无官可活了?”卢
焯点点头。
米河急声:“刀已及颈之时卢大人还信不过我米河?”
“不要说了!”卢焯将门窗关上,低声:“本大人要保全你!”
“保全我?”米河一惊。卢焯:“对!保全你!--米河,你如今是刑部主事,
并非浙江官员!我让你押解几名重犯去北京交差,这样的话,你就可以从浙江脱身
了!--明白我的意思么?”
“不明白!”米河重声道,“卢大人这不是要我米河临阵脱逃么?”卢焯怒声:
“不!这不是临阵脱逃,而是避免陪绑!”
“陪绑?”米河双眉一紧,“陪谁的绑?”卢焯:“陪我卢焯的绑!”
米河:“这么说来,卢大人对拦阻流民已是没有信心了?”
卢焯红着眼点点头。米河:“卢大人莫非已经认定必死无疑?”
卢焯的声音硬住了:“实不相瞒,流民已经在城下了!”
“啊?”米河大吃一惊,“流民已经在城下了?”
卢烨:“能调动的营兵都已经出城设卡!你或许想象不出,流民是如何往城里
冲来的!”
米河:“怎么冲?”卢焯:“抬着死尸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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