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和史铁生的通信
在报上看到消息,史铁生近有新作出版,书名为《病隙碎笔》,很想立刻读到。
安忆说,她可以给史铁生打电话,让他给我寄书。不几天,果然收到这本副题为
“史铁生的人生笔记”的散文,书中并夹有史铁生的一封信:
陆星儿:你好!
听安忆说,你病了。相隔太远,难以慰问,寄拙作一本,供病中解闷。此书正
如其名,都是我在“透析”之余零零碎碎写成的。
生病百弊,也有一利,即可觉得是放长假,没什么任务,想睡便睡,想写就写,
一切随心所愿,写来倒多自由。这是一个资深病者的经验:你初来病界,万勿以为
无利可图。刘庸说:世人终日慌忙,所为无非名利二字。此不过一家之见,其实更
根本的两个字是:生死。无端而降生人间者,究因论果,总归逃避不开生死一题,
况且这是60分的一道题。若看此题太难,绕开不做,其余的题便都做也还是个不
及格。这是一道近似“哥德巴赫猜想”式的题,先给出结果――生乃一次旅游,死
则一期长假――然后要你证明过程。这实在不是一道简单的题,谁说它简单谁就还
没弄懂题意。但是,弄懂题意的,却也未必就能证出:譬如我,也譬如陈景润。
扯远了,回过头再说病。资深病者的另一种经验是:把治疗交给医学(不必自
己当大夫),把命运交给上帝(人不可能找到一条彻底平安的路),惟把面对现实
的坦然态度留给自己。还有,资深病者的最后一条经验是:旁观者轻――甚至“轻
得令人不能承受”。所以,一是要把病检查清楚,做到自己心中有数;二是及时决
定对策,不可贻误时机。
初次给你写信,就这么冒昧地说生说死,似多不当。倘不忌讳,我们还可以再
说。说不定,说来说去,你就说出一本书来。
祝你好运!
史铁生 2000. 6. 23
史铁生:你好!
读到你的书和你的信很高兴,谢谢。只是,想到要回信,迟疑了好些天。这些
年,几乎不给人写信,当然,也没人给我写信,因此,写信,用书面交流,变得陌
生起来。但我知道,我们这些人,学习写作,最初是从写信开始的,年轻时,是多
么热衷写信呀。
这半年,也天天在面对一件陌生的事情:“生病”,而且,还被医生定为“癌
症”――这是一个更为陌生的结论。幸运的是,身边有很多朋友关怀着,安忆她们
从我住院开刀,天天陪伴,天天问候,使我欠下太多太多的人情,我常想,无论如
何要健康起来,别的不说,这些人情是必须要回报的。
以前,我总以为上帝给我最厚的礼物,是一个好身体,牛一样结实,并抗过了
一些挫折与艰辛,可我单单没爱惜这份“礼物”,把生命用得过狠了,活活地累成
病。现在想来,真是很对不起生命。好在,我自以为还来得及重新开始。尽管,
“癌”这个字眼,使我在很多人眼中,成了一个岌岌可危的人,但我的潜意识却始
终在抵抗这个字。第一次偷看病历,有过触目惊心的瞬间,并立刻慌张地给安忆打
电话,可此后,不知为什么,我不再愿意承认自己身体里真有这危险的东西存在。
当然,人不是钢铁,特别两次化疗以后,精神和活力受到摧击,有过低潮的情
绪,安忆多次提起你,让我以你为榜样。榜样确实重要。想到你,想到陈村,我的
这些困难实在算不了什么。所以,我已经不打算把自己当做病人,快快活活、舒舒
服服地过好每一天,过一天赢一天。
正如你说的,一场大病,可以使人调整自己在生活中的位置。我也确实觉悟了
很多,我自己觉得,生了病的我,比过去那个整天忙忙碌碌的我,反而开阔许多,
与死神擦过肩了,对活着,便有了新的认识。从这个意义上,我还是感激上帝,让
我体验了“癌症”。
你病中的这许多文字,实在宝贵,我现在把你的《病隙碎笔》天天放在床头,
慢慢地读几段,好像还舍不得一口气读完。只是惭愧,我没有值得让你读的东西寄
你。我一直觉得,我此生竟然做起作家,是个误会,也只能将错就错了,最近,每
天仍会用些时间修改长篇,能工作着,是最大愉快了。
每周血透很难过吗?望保重!
陆星儿 2002.7.10
2002年7月14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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